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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暮年，閒坐庭院。雲捲雲舒聽雨聲，星密星稀賞月影，花開花落憶江南。你話往時，我畫往事。願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這兩天，這些句子被分行排列，題名曰《暮年》，上了許多平臺的熱搜：號稱是杜甫的詩，並且是杜詩中最甜最美的一首，驚豔了整個大唐。
這當然是笑話，然而這年頭會鬧這種笑話，簡直是一定的。
前些時流行“網路語用文言文怎麼說”，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例子：
“有錢，任性”說成“家有千金，行止由心”；“別睡了起來嗨”說成“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我只想安靜的做一個美男子”說成“北方有璧人，玉容難自棄。厭彼塵俗眾，絕世而獨立”……
稍微讀過兩篇古文，作文時也大體辭能達意的人，自然會發現：
第一，除個別借古人成句硬湊的之外，這些所謂的“文言文”，大多表述不怎麼地道，和真正的古人作品，區別是很大的。
第二，文言比白話，本來最大的優勢是簡潔，而這些“文言”，竟然都比網路語還囉嗦。
第三，以上這些例子，網路語表達的意思，和“文言”表達的意思，其實是有區別的。前者固然說不上高雅，但確實是展現出現代人某種真實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需求，後者只見矯情和酸腐，卻完全沒這個效果。
但這些辭費而意瘠的表述，都有海量的人點贊叫好，覺得真美。
這就是群眾基礎。畢竟，不讀古書的人是大多數，而恰恰在有些人心目中，古文或者說古文所代表的傳統文化又很有“高階感”，所以看到一些不同於日常表達又很華麗的字眼，就覺得這真是最美文言文了。
真正的杜甫的詩，恐怕反而未必能打動那些覺得上述“文言”真美的讀者。
杜詩沉鬱頓挫，又號稱“無一字無來處”，閱讀門檻是比較高的。有些有很多典故和冷僻字，一望而知不好讀；有些看起來好讀，體會到其中滋味，卻反而更難，引兩首：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江村》）
南京久客耕南畝，北望傷神坐北窗。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俱飛蛺蝶元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茗飲蔗漿攜所有，瓷罌無謝玉為缸。（《進艇》）
和那首《暮年》一樣，這兩首都是寫詩人暮年和家人相處的情形。
近體詩格律要求很高，杜甫寫得看似很隨意，但都輕盈地踩在點上，章法是極謹嚴的。對於經受一點舊詩訓練的讀者來說，讀這樣的詩感受就像看見綠茵場上，有人一邊玩著手機，一邊晃過對方好幾名防守球員，不得不歎服。但《暮年》愛好者，可能卻體會不到這份功力。
怎樣和老妻稚子相處，這兩首裡都有細節描寫，具體而動感，而不是泛泛一句“你話往時，我畫往事”，這是從日常生活中發現詩意。若是一個長年苦吟的詩人，裝了一肚皮“詩意表達”，已經意識到那其實是陳詞濫調，這時讀到杜甫的詩，真彷彿驀然回首，會驚覺近在眼前的情境也可以寫得這麼美。但很少讀詩的人，卻可能反而覺得，這種寫法不夠“詩和遠方”，甚至誤以為，這個我也寫得出來嘛。
至於結句，杜詩的情意表達太含蓄，哪比得上“且以深情共白頭”是那麼甜。
再看一首《狂夫》：“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風含翠篠娟娟淨，雨裛紅蕖冉冉香。厚祿故人書斷絕，恆飢稚子色淒涼。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這首要是今天貼網上，何止不會被讚美，可能要被痛罵：兒子捱餓，他卻抱怨當官的老朋友不幫自己。人家為什麼一定要資助你？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你弱你有理啊？日子這麼難了，自己不想法子努力改善老婆孩子的生活，還在那裡發癲發狂，老渣男！
所以，對有些讀者來說，真杜詩就是不如假杜詩動人。就好似莫泊桑的小說《項鍊》裡寫的，朋友拿出許多名貴的項鍊讓瑪蒂爾德挑，瑪蒂爾德偏偏挑了一串西貝貨，並不是朋友想騙她，而是在她眼裡，確實就是那串亮晶晶的假鑽石項鍊最美。
不過，這些讀者也不是故作驚人之論的評論家和要“pass 杜甫”的年輕一輩叛逆詩人，絕無挑戰杜甫詩聖地位的雄心。自己喜歡的詩不是杜甫作的，杜甫作的詩自己又不那麼喜歡，終歸是件憾事。坊間流傳的各種假名人名言也同理：大家並不關心名人到底說過什麼，不過希望自己的喜歡的話，出自一位名人之口。
宋代有杜甫畫像，畫上有題詩：“迎旦東風騎蹇驢，旋呵凍手暖髯須。洛陽丹青無限手，還有功夫畫我無？”當時的有識之士判斷，這詩頂格算白居易的水平，絕不是杜甫的作品，但架不住這種圖文並茂的東西容易傳播，就是很受歡迎。所以，冒充杜詩這事，真是古已有之，只是今天去古太遠，所以拿出來的東西，越發不像了而已。
其實，忘掉那些“高階感”，踏踏實實把白話文寫清楚，倒是比什麼都強。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劉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