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嶠/原創
《紅樓夢》之所以能夠令不同時代、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的人們痴迷，理由很多，但最重要、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它是一部“命運學”，而且是中國古典命運學的巔峰。所以人們把它列入“子部”，它不僅是一部傑出的文學作品，而且是一部優秀的學術著作。子學就是命學，《紅樓夢》的學術深度和思想高度，超過“諸子百家”的任何一家。在中國，最值得深讀、精讀的著作，就是諸子和《紅樓夢》。
《紅樓夢》主題歷來說法各異，其實就是“命運”。人們會說：任何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都是講述命運的。我要說的是：任何其他小說對命運的展示和剖析，都未能達到《紅樓夢》的廣度和深度，包括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都不能與《紅樓夢》相提並論。
命運，就其主體而言，可粗略分為個人、家庭、階級、民族（國家）和人類五個層次，古典命運觀主要關注的是個人和家庭的命運。《紅樓夢》講述的不僅是賈府這個大家族由盛而衰的命運，還細膩地勾勒出以“金陵十二釵”為代表的一干女子的個人命運；它不僅用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命運影射了所有王朝的命運，而且，還直指全人類的共同命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一語，完全可以視為人類毀滅後的景象。
《紅樓夢》前五回是理解全書宏旨的總綱，而其中的《好了歌》及甄士隱的註解、十二釵判詞及“紅樓夢曲子”、賈雨村關於人性“正邪兩賦”的高談闊論，又是總綱中的要點。這部分文字，與其說是文學故事，毋寧說是學術論文。
一、《好了歌》的命運觀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甄士隱註解：“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首歌，只評論了命運內容的四個方面：功名——政治命運，金銀——經濟命運，妻子兒女——親情命運，命不長和歸來喪——生理命運。而且，每一項命運都是變化無常、事與願違的，最終統統歸於虛無。所有的人都在這些方面執迷不悟，欲求無度，因而成不了神仙，神仙是沒有這些慾望的。神仙的慾望是什麼呢？整部《紅樓夢》中，只見那一僧一道在嘲笑、鄙棄人間的一切，卻看不到如何才能成為神仙？或許，答案就在那迷失了的後四十回，也未可知。（關於命運的內容的劃分，筆者將在“命運定律”部分詳細論述，屆時將回答這個終極之謎。）
曹雪芹所展示的人間萬事都是悲劇，都是虛幻的，而且，越是身處上層社會，越是不幸和悲苦！賈母肯定不如劉姥姥幸福，她也沒有劉姥姥長壽；身為貴妃的賈元春，又比大觀園裡的女兒們悲苦得多——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好了歌》所表達的是虛無主義的命運觀：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
二、曹雪芹的人性論
《好了歌》告訴我們，世人都在各種各樣的慾望驅使之下，紛紛往災難的深淵裡跳！一旦跳下去，就再也回不來了！“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卻沒有了回頭路。這個規律早就被先聖先賢們發現了，人為什麼還會這樣？這是貪婪和爭鬥的人性使然。
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發表了他對人性的見解：“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洩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雨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正邪兩賦的“氣性論”，是自王充之後一直居於主導地位的人性學說，曹雪芹做了深刻的總結和進一步發揮。賈府衰敗，主要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從上到下奢靡無度；另一個是內部外部勾心鬥角。這兩者都是人性使然，而人性又是由自然界的正邪二氣決定的。這就是易卦系統的結論。
並蒂荷花一徑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易卦系統是用太極—陰陽的觀念解釋一切的，正邪就是陰陽二氣，世間萬物都是氣聚而成，氣散而滅，人也是如此，人性就是氣性。這是中華本土文明的解釋。這其中又有佛學的觀念，所謂“運”和“劫”，就是佛學的概念。《好了歌》中的“神仙”，以及註定十二釵命運的“太虛幻境”和“警幻仙姑”，則是道教的觀念。由此可見，曹雪芹雜糅了儒釋道三家的命運觀，所以，《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命學的集大成。無論是《三國演義》，還是《水滸傳》、《西遊記》，都沒有如此全面、深刻地揭示命運的秘密。
“大仁者，應運而生；大惡者，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短短三言兩語，便簡明扼要地把陰陽二氣與天下治亂、世道興衰和人生順逆貫通起來了，在世界文學史上，絕無僅有！中國人歷來講究“時勢”，認為“時勢”決定命運，“生不逢時”，“時來運轉”，“形勢比人強”……那麼，時勢和個人究竟是什麼關係呢？這一層，歷代學者都沒有做出明確的解釋。所謂“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時勢究竟是什麼？
三、警幻仙曲的命運觀
我把太虛幻境中的判詞和曲子統稱為“警幻仙曲”，是為了便於表述。這些判詞和曲子，透過十二釵和香菱、晴雯、襲人的個體命運，牽出了整個賈府的命運。如果說《好了歌》是命運概論，賈雨村之言，是人性概論，那麼，警幻仙曲則直指個人和家族的命運。
先說寶黛釵的愛情命運。“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愛情命運是最令人糾結、最難說清楚的人生問題，因為他是情和緣，這兩個東西都是非邏輯的，難以言表，局中人更是備受折磨，苦不堪言。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忽喇喇似大廈頃，昏慘慘似燈將盡。”這幾句說的是“勢”——即“末世”、“頹勢”。這種不可挽回、不可抗拒之勢，就是“命”。
探春的命運是“分骨肉”，更加令人心顫！她的命運則是因為朝廷吃了敗仗，如果說元春的不幸是由宮廷內鬥決定的，那麼，探春的不幸則是由兩國之間的戰爭決定的。她們都是政治的犧牲品。
史湘雲和巧姐的命運，則反映出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史湘雲豁達豪爽的品格，仍然抗不過命運，本以為“斯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何其悲哉！巧姐的命運更加令人唏噓：“事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家破人亡、少不更事的小女孩，竟然被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投入火坑，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靠的？有，但那不是她的骨肉親人，而是她的孃親積得陰功，偶爾幫襯過的劉姥姥。把巧姐和湘雲對比，耐人尋味。
【收尾•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唉！這就是人世間的真相。
曹公以其生命哭成此書，把人生的無奈全部擺出來了。那麼，人類能不能走出宿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