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金庸小說
人生之哀,莫其一也。
哀而悲者,世之尋常,或淺或甚,總可藉著情感宣洩,抑或時間消磨,緩解淡化,至於無形。
哀而茫者,其哀茫然,因茫而不知,因茫而無盡,則倍哀之。這樣的哀,又往往銘於心骨,成一生一世之憾。
金庸武俠《俠客行》裡的石破天,即是哀於茫然的了。對於身世,他一片茫然:「我爹爹是誰?我媽媽是誰?我自己又是誰?」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一首李白的《俠客行》詩,拉開了金庸《俠客行》故事的大幕。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李白詩中的俠客,十分厲害了得,「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他們功成即退,不求留名。
金庸小說《俠客行》中的石破天,卻想身名而不得。
他機緣巧合,“身負絕世神功”。他宅心仁厚,俠肝義膽,保全長樂幫,拯救凌霄城,救史婆婆與阿繡,讓龍、木二島主大願得償,更解救了俠客島上一眾武林領袖大家,消弭了江湖上蔓延了幾十年的臘八粥恐慌。不是他,莫說白自在與史小翠、他自己與阿繡無法團圓,俠客島上一眾武人不能與家人團聚,後面將還會有更多的武林人在恐慌中踏上俠客島,卻在驚喜中老死俠客島,臘八粥的“魔咒”也將永遠鎖定江湖。
金庸對石破天可算垂青有加,雖讓他歷經侯監集驚嚇、摩天崖劫難、善惡二使藥酒煎熬等諸多磨難,卻也讓他機緣巧合,更勘破千百人耗時數十載都參詳不了的俠客行絕世神功,攬得美人阿繡入懷。然而,金庸最終對他還是狠心了些,偏在節骨眼上,斷了他的身世之線,讓他終陷於哀茫之中。這一輩子,石破天也就叫石破天了。
可石破天,非為其名,只是為了方便的姑且之稱。之前他被稱為“小丐”,可他其實又非丐。他自己一口稱是“狗雜種”,當然不是真名,謝煙客也不忍,所以後面只好稱作“那少年”。直到被貝海石他們強拉去長樂幫頂包,才算暫時有了個正式之名謂——石破天、石幫主。
然而他終究不是石破天,更不是石幫主,所以心常惴惴。當史婆婆問他名時,已稍更事的他羞於在阿繡面前說“狗雜種”,就只好又做起了“大粽子”。後來史婆婆創金烏派,認了他作首徒,給他取名“史億刀”,他算是有了個正式之名。可偏這史婆婆什麼金烏派,根本是鬥氣所為,當不得真的,石破天也渾不在意,金庸也就仍舊稱他為“石破天”。
再後,閔柔一心尋子,認定石破天就是她的玉兒,讓他享受了一段時日的天倫之樂。然這樁親認得太牽強,石破天就還是石破天了。
“我是誰?”
當梅芳姑尋了短見,這個問題也就永遠無解了。
可其實,我們這些看客是早已瞭然,都已明瞭他是誰。他,其實就是石中堅,是石清、閔柔的堅兒,他們的小兒子,石中玉的弟弟。
可是,我們卻無從告知於他。只有芳姑才有這個資格,可她偏尋了短見。既然金庸欲他“深藏身與名”,我們也只好懷著無限遺憾和同情,眼巴巴地看著他與親生父母失之交臂,永無相認之日,一直茫於“我是誰”了。
金老先生於後記中說,這部小說“所想寫的,主要是石清夫婦愛憐兒子的感情,以及梅芳姑因愛生恨的妒情”。而我讀來,感嘆無盡的卻是石破天的苦難遭際。一個原本好好的孩子,自小被囿於荒山老林,孤單淒涼,飽受打罵,做了個“狗雜種”。
無意下得山來,卻又成了江湖人爭鬥的犧牲品,被人惡算,被人利用,被人誤會,被人欺哄,幾乎所有的人都對他不安好心。
唯有心地善良的阿繡,即便他摔入她被窩冒犯了她,也開啟始便對他斯文有禮,其後更柔情款款,也該當得他情不自禁的一聲“阿繡心肝寶貝”。
石清、閔柔自是也對他多有深情,更是有令金老先生也滴淚的石清於廟中禱祝的一段話,然終歸其“玉兒”之身。當芳姑離世,而玉兒真身已明,堅兒終無線索,他們也只餘不解之想了。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拜石清、閔柔、梅芳姑的愛恨情仇所賜,拜江湖人士的機心詐變所賜。
江湖險惡,那是對江湖人士而言的,現在加諸於一個不諳世事、天真善良的孩子身上,怎不令人唏噓!
好在他好人好命,逢凶化吉,更獲得阿繡芳心,雖憾於身名之茫,也只好嘆一聲“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了。
小說源於現實生活,小說中有石破天,現實生活中又何嘗沒有呢。而現實生活中的“石破天”,卻很難有小說中的那樣吉人天相了。
唯願我們的世界從來就不要有這樣的石破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