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一首大家耳熟能詳的唐詩: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出生在安史之亂後的唐朝詩豪劉禹錫,寫下這首詩的時候,詩中提及的世家豪門——琅琊王氏家族,已經興盛了600多年。
雖然在劉禹錫的年代,琅琊王氏已今非昔比,但要到唐朝滅亡之後,這個被譽為“華夏首望”“中古第一豪族”的家族,才算真正“飛入尋常百姓家”。
在這個意義上,劉禹錫這首詩,其實是一首悲愴的預言詩。
秦始皇建立帝制以後,中國的王朝興替,基本都走不出“國祚難超300年”的魔咒。
相應地,隨著最高權力的易手,中國的歷代皇族,再牛掰也無法續寫超過300年的家族輝煌。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有些皇族在交出權力的那一刻,已經遭遇了滅頂之災。
然而,一些未曾登頂權力巔峰的家族,反倒能夠維繫數百乃至上千年的風光。這在普遍信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國人心目中,簡直是可遇不可求的家族傳奇。
在這些長盛不衰、綿延六七百年以上的家族中,琅琊王氏公認是排在第一位的。
歷史學家周振鶴經過統計發現,中古時期(兩晉到唐末)一直維持強盛勢頭的家族,一共有30個;這30個家族中,琅琊王氏總共出了五品以上官員199人,高居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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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王氏的發跡,是從他們後來追認的“一世祖”王吉(?—公元前48年)開始的。
漢武帝時期獨尊儒術,士子通一經就可以入仕,王吉精通五經,學問和人品都相當出眾,因此被推舉為孝廉。後來,他又獲任昌邑國王中尉,這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
昌邑國,在今山東菏澤鉅野縣。從王吉出生的琅琊國(今山東臨沂),到昌邑國,現在看不算遠,在當時已經是跨郡國了。
王國中尉,掌管國中軍隊,是郡國中非常重要的武官。王吉以文官身份,出任這麼重要的職位,可見朝廷對他的信任。
在昌邑國,王吉輔佐的昌邑王在歷史上赫赫有名,那就是後來的漢廢帝、海昏侯劉賀。
史載,劉賀遊獵無度,王吉苦苦勸諫,沒用。但劉賀為了感謝王吉的忠心,曾派人贈送王吉500斤牛肉。
公元前74年,漢昭帝駕崩,因其無子,大將軍霍光便召劉賀入朝,立為皇太子。
誰都知道,西漢的朝政當時已被霍光牢牢握在手中,王吉趕緊提醒劉賀說:“臣願大王事之敬之,政事一聽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
意思是要劉賀韜光養晦,向霍光示弱,待時機成熟再奪回國家統治權。
後來的結果證明,劉賀又沒聽王吉的勸諫。僅僅當了27天皇帝,劉賀就被霍光廢掉,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被廢的皇帝。霍光還黑他,說他在位27天,幹了1127件荒唐事。
王吉因此受到牽連。他曾告誡子孫“毋為王國吏”,就包含了他自身的慘痛教訓。
王吉的兒子王駿、孫子王崇,謹守王吉的訓導,做官不僅恪守臣道,而且在複雜的政治鬥爭中韜光養晦,趨利避害。兩人最後官都做得很大,位居三公。
經過這三代人的努力,琅琊王氏的家族地位開始上升。史學家普遍認為,到西漢晚期,琅琊王氏已經成為上層世族。
2
王崇之後,琅琊王氏大約傳了六代人,到王祥(184—268)這一代,開始真正的爆發。
讀過二十四孝故事的人,應該都知道王祥。他正是其中“臥冰求鯉”的主人公,被後世稱為“孝聖”。
大意是說,王祥的生母早逝,繼母和父親對他非打即罵,但他不以為意,反而更加孝敬父母。面對繼母的中傷、迫害,他仍能“篤孝至純”。
父母生病,王祥衣不解帶,日夜照顧,湯藥必親自嘗過後,再給父母服用。
天寒地凍,繼母想吃鮮魚,他脫衣臥於河冰之上,冰被暖化,孝感天地,從冰下躍出兩尾鯉魚。
經過民間演繹,故事有些誇張,但歷史上,王祥確實是因為孝行而受到地方政府的關注。州郡多次請他做官,他都拒絕了,直到繼母去世,他才在同父異母弟弟王覽的勸說下出仕為官。
此時,正好是魏文帝曹丕當政時期,用人政策一改其父曹操“唯才是舉”的做法,首推品行,再看才能。王祥以孝行聞名天下,自然受到朝廷器重,其後為官30餘年,步步高昇,位列三公。
西晉代魏之後,王祥仍為三公,並進封睢陵公。
王祥臨終前,給子孫留下48字遺訓,此後成為琅琊王氏族人遵循的家訓。遺訓這樣說:
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過,德之至也;揚名顯親,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臨財莫過讓。此五者,立身之本。
簡單翻譯一下:
為人表裡如一,有始有終,信守諾言,不圓滑世故,這是誠信;
把榮譽和成績讓給他人,勇於擔當過失和責任,謙遜低調,任勞任怨,此為“推美引過”;
孝有大小,孝敬父母只是小孝,而提高修養,建立功業讓家族揚名、父母有光,才是大孝;
兄弟團結,家族和睦,此為悌;
面對利益懂得謙讓,生活保持清廉儉樸。
這五條,便是王祥所堅守的“立身之本”。臨死前,他希望他的子孫後代都能謹記敦行。
史書記載,琅琊王氏“子孫皆奉而行之”,王祥也因此成為琅琊王氏家風的奠定者。
大家可能感到奇怪,王祥的遺訓中,提到了信、德、孝、悌、讓,但唯獨沒有提到“忠”。
這裡面其實暗含了歷史的大背景。
東漢末年以來,改朝換代頻繁上演,成為當時政治生活的主線。兩漢時期不斷被提倡的忠君思想,逐漸被孝親觀念所取代。
你想啊,曹家、司馬家以及後來的劉家、蕭家等等,他們的江山都是透過所謂“禪讓”得來的,統治者最怕的就是臣下的“忠”,你們都忠君,忠於前朝,那我算什麼?他們想到了“忠君”背後的倫理困境,因此決定以“孝”來代替“忠”。
在這種背景下,世家大族的家族觀念日漸加強,當“報國”與“保家”發生衝突時,往往會選擇後者。
整個魏晉南北朝時代,不忠沒人去管它,但不孝則不被容於世族。
王祥因為孝名而受到重用,在改朝換代中屢次化險為夷,不斷升遷,位居極品,本身就是時代“孝大於忠”的受益者。他臨終前特別標榜的孝與悌,亦成為此後世族主要的社會價值標準。
一個朝代滅亡了,首當其衝是皇族。而善於應變的世族,則好好地迎接下一個朝代,下一個皇族。琅琊王氏能夠歷數百年、數個朝代而長盛不衰,正是這種社會風氣的得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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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祥這一代起,琅琊王氏逐漸進入歷史長河中最燦爛的一段。
具體來說,琅琊王氏此後有三個支系人才輩出,影響兩晉南北朝300多年曆史:
一支起自王祥。
前面講了,他死時備極哀榮,政治地位與社會地位,當時很少人比得上。他有5個兒子,3個早亡,剩下兩個均官至太守,第三代、第四代也都是五品官。
東晉南遷後,王祥這一支留在洛陽,後來慢慢衰落。
一支起自王祥的同父異母弟王覽。
王覽以“悌”出名,保護哥哥王祥免受繼母迫害,後來做到三品官。他有6個兒子,其中三品官2人、六品官4人。
到第三代,出了王導、王敦、王曠等牛人,一下子把琅琊王氏推至家族顯赫的頂點。
第四代則有王羲之、王允之等人才。
整個琅琊王氏,王覽這一支,人才是最盛的。史書說“奕世多賢才,興於江左矣”,指的就是王覽的後人在東晉建功立業。
還有一支起自王祥、王覽的從祖兄弟(同一個曾祖父、不同祖父的兄弟)王雄。
王雄有2個兒子,一個做到梁州刺史,一個做到平北將軍。
第三代出了兩個牛人,一個是“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另一個是王戎的堂弟、清談大師、玄學領袖王衍,曾統帥西晉十幾萬軍馬,後被石勒圍殲。總之,王雄這一支,在西晉末年的名聲,蓋過了王祥、王覽那兩支。
西晉王室衰微之際,琅琊王氏開始為自己的家族未雨綢繆。
當時,認定“中國已亂”的王衍,分別派弟弟王澄、族弟王敦,出鎮荊州和青州,說你們兩個在外,我留在洛陽,這樣家族就有“三窟”,可以確保無虞了。
與此同時,王覽的嫡長孫王導則舉族奉琅琊王司馬睿南下。這成為東晉王朝的起點。
至此,琅琊王氏四點兩面對朝廷政治所形成的牽制格局已經形成。
司馬睿移鎮建康(今南京)後,南方計程車族並未把這個向來沒啥名氣的西晉皇室成員放在眼裡。很長時間,都沒有一個士大夫來拜見他。
王導有意樹立司馬睿的權威,就和族兄王敦商定,在上巳節當天,讓司馬睿出遊,而他們兄弟倆跟在後面。
江南大族一看,琅琊王氏這樣的北方望族都對司馬睿這麼畢恭畢敬,於是紛紛下拜。
後來,王導又親自出面,說服紀、顧這兩個江南大族的人出來輔佐司馬睿。紀、顧帶頭後,示範效應就出來了,史書說此後“百姓歸心”。
西晉滅亡後,317年,司馬睿在建康稱帝。北方世家大族迫於戰亂,紛紛南遷,但他們看到司馬睿後,都大失所望,認為此人不能成功立業。
當他們見到王導,並與他深入交流後,這才放下心來:“江左有輔佐霸業的管仲,我們可以不必擔憂了。”
史學大師陳寅恪稱王導為“民族功臣”,說他“籠絡江東士族,統一內部,結合南人、北人兩種實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得以獨立,文化得以延續”。
在東晉,王導輔政,王敦掌軍,朝中軍政要員,多為琅琊王氏家族出身。琅琊王氏迎來全盛時期,史稱“王與馬,共天下”。
王導畫像
後來,王敦想為家族謀取更進一步,兩次起兵作亂。
史書關於王導的態度,多有爭議,有的說他默許族兄起兵,有的說他大義滅親。
儘管態度曖昧,但在具體行動上,王導在王敦起兵時,每天率領家族子弟20餘人到皇帝面前待罪。這樣,在王敦失敗身亡後,把這次負面事件對琅琊王氏的不利影響降到了最低點。
由於王敦的失敗,琅琊王氏從全盛時期進入守成階段。
整個家族因為王導在關鍵時刻的立場,而得以保全,未受大的影響。尤其是王導這一支,除早卒的子孫外,基本都能做到有實權的三品官以上,衣冠蟬聯直到南朝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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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大史學家沈約曾說,他研究了晉、宋、齊、梁四代的歷史,發現“未有爵位蟬聯、文才相繼如王氏之盛也”。
可見,在當時,琅琊王氏長盛不衰已是公認的事實。這個家族的人不僅多高官,而且多才子。
有人根據二十四史中的記載統計,從漢代到明清,琅琊王氏家族共培養出了王導、王摶等92位宰輔,王融、王羲之、王獻之等600餘位名士,任何一箇中古豪族都難以望其項背。
前面說了,王祥死前留下遺訓,提孝悌,不提忠君。自始至終,琅琊王氏族人都恪守了這條遺訓,在劇烈的改朝換代中不死忠一姓,這是這個家族綿延六七百年的主要秘訣之一。
雖然琅琊王氏的這種做法,後來被一些抽離了歷史情境的憤青罵為“只顧保全家世,不顧朝代更替”。但是,放眼整個帝制時代,所有起起落落也不過是王朝興替的週期率而已。
只要順應歷史發展,不為腐朽王朝、作惡君王盡愚忠,維護安定大局,儘可能減少戰亂,讓百姓少受亂離之苦,就是對歷史作出了貢獻。
東晉永和四年(348年),司馬昱、殷浩讓王羲之出仕,擔任護軍將軍,目的是想借助他的社會影響力打擊權臣桓溫。
王羲之上任了,但你知道他怎麼做的嗎?
他從東晉大局出發,優先考慮人民的利益,體恤老百姓疾苦,減少賦稅,開倉濟民。
這一立場和擔當,贏得了後人的共鳴。元代的趙孟頫評價說,王羲之“發粟賑饑,上疏爭議,悉不阿黨。凡所處分,輕重時宜,當為晉室第一流人品”。
王羲之畫像
不為一家一姓盡忠,而是堅守為國為民立場,這正是琅琊王氏家風的成功之處。
在亂世中,一個家族要維持興盛,需要特別留意一點。那就是王衍所說的,要讓家族如狡兔一般有“三窟”,無論是政治站隊,還是家族精英分佈,都不要把整個家族放在一個籃子裡。
覆巢之下無完卵,但如果這些卵本來就不在一個巢裡,就可以保留幾顆完卵下來。
王祥這一支留在洛陽,原本是琅琊王氏最顯赫的一支,但隨著北方沉淪,後來湮滅無聞。不過王覽這一支,後人渡江向南,遂成就了琅琊王氏最大的榮光。
後來,王敦起兵,王導待罪,截然不同的兩種家族態度,也為琅琊王氏確保了退路,分散了風險,不至於舉族押在造反上。
事實上,魏晉南北朝時代,一個政權的穩定,全賴幾個豪族與皇族之間的勢力均衡。一旦權勢的均衡被打亂,就會發生內亂。琅琊王氏的家族勢力如此強盛,有目共睹,常常招致皇族與其他家族的忌恨和制衡。
琅琊王氏的應對之策,就是在必要時,主動貶損過盛的家族勢力,從而使得各方勢力都能放心接納這樣一個謙遜、自制力極強的家族。
史載,齊武帝時期,王導的玄孫王僧虔被任命為開府儀同三司(南北朝時期一種高階官位)。王僧虔突然想到,他的侄子王儉已經擔任此職,“一門有二臺司,實可畏懼”。
於是,他趕緊以“君子所憂無德,不憂無寵”為由,堅決推辭,不讓自己的家族被別人看來很“畏懼”。
說起來,這種低調退讓的做派,也是當年王祥遺訓的內容。琅琊王氏歷經長年亂世而不倒,絕非僥倖。
琅琊王氏綿延不絕的奇蹟,在歷史上早就引起關注。
唐代史學家李延壽寫南朝歷史時,專門提到,琅琊王氏“簪纓不替”,是因為這個家族“無虧文雅之風”。
意思是,琅琊王氏累世公卿的地位,與其對家族子弟的文化教育是分不開的。
在當時人看來,琅琊王氏之所以稱得上“第一豪族”,絕對不是他們出了多少大官,而在於他們出了多少大師。
琅琊王氏首先是以文化世家,而不是以政治世家,得到社會的認同。
從琅琊王氏的始祖王吉開始,當時經學是正統,這個家族就以經學立世;後來,玄學成為顯學,王戎、王衍甚至王導,就都以玄學傳家。
此外,王氏子弟在佛學、文學、書法、繪畫等領域,均多有建樹。
王導當年南下之時,曾將鍾繇傳世的法帖《宣示表》夾在衣帶中帶到江南,後來傳給家族中書法最有出息的王羲之。
在兵禍連結、倉皇南遷的時候,大多數人對於金銀財寶尚且無暇顧及,而王導竟然專心於一紙法帖,這大概就是琅琊王氏不忘文化傳承的表現。
後來,深受王導影響的王羲之,成為中國的“書聖”;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同樣以書法聞名於世,與父親合稱“二王”。
魏晉南北朝很多高門大族,因為子弟靠家蔭就能做官,生活太容易了,導致不出幾代,家族中就充斥著不學無術之徒。但琅琊王氏絕不允許不學無術的子弟存在,對子弟的教育,傾注了大量心血,且不時自我警醒。
王僧虔曾告誡子弟說,族中子弟過去靠門蔭,年紀很輕便得到了很好的官位和名聲,但失蔭之後,這些便都談不上了,因此應該自己去努力。
他還說,一個人是否受到尊敬,名聲是好是壞,是否留傳後世,關鍵不在於門第和仕宦,而在於是否有真才實學和值得人們尊敬的地方。
說到底,文化傳家才是琅琊王氏累世不衰、家風不墜最根本的依託。
一直到唐朝時,李唐皇族刻意打擊山東舊世族,並以科舉取士取代魏晉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琅琊王氏雖然衰落了,但仍未解體。
等到唐朝滅亡,所有世家大族均煙消雲散,琅琊王氏才連同著徹底失落。
算起來,這個家族在歷史長河中,興盛了六七百年,誕生了王祥、王導、王羲之、王獻之等一大批迄今受人敬仰的一線歷史名人,確實對得起“中古第一豪族”的盛名。
傳奇雖不再,但傳奇已刻進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