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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來世界,北京成了宇宙中心,但這裡的物理規則是反熵,熱力學第二定律是反著來的,人由老年活到嬰兒,變成胚胎然後死去。當然也有外宇宙熵增世界的人擠來居住,但他們是異類。城中有個來自熵增外宇宙的年輕人無定想修一條到西方的路,申請了青年基金,但可笑的是全國只有他一人申請,別人都不感興趣。朝廷對此還不放心,派一個叫彼得羅的人來輔助他修路,實際是監視。他們兩人一路向西,形成類似基友的關係。所謂修路,其實也是很無聊的一件事,因為在一個熵減世界裡,路都是可以自動生成的,無非早晚而已。
他們一路走得辛苦,像唐僧一樣,遇到很多難,最後終於走到了俄羅斯的大城市彼得堡。他們以為在那裡可以買到汽車,坐上它返回北京,但汽車竟然還沒有發明出來,他們便不得不留下來了,搞科學研究,利用物質單子定律,發現新物質,用來組裝汽車和其他現代產品。後來他們死了,但他們的孫子終於發明了汽車,無定三世和彼得羅三世開著車回到北京,發現北京修起了現代化的高樓,城裡還開通了一個名叫“西客站”的地方,交通便利可以到達世界任何地方。這個荒誕而科學的故事到此結束了。
——這是糖匪的《奧德賽博》中的一個短篇《無定西行記》。類似的意象和情節在其他敘述中比比皆是。我讀後久久難以從那詭黠而真實的氛圍中掙脫。這本書是糖匪的第一個完整的科幻小說選集。以前我只在七格《蘋果核裡的桃先生》裡讀到類似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科幻,它們不落俗套而充滿鬼氣,驚豔、異樣而迷人。七格也是上海人。他和糖匪都以不拘一格的想法,維持著科幻的氣質而又拓展了科幻的邊界。七格的小說得到了當時還是一名文學編輯的李敬澤先生的讚賞。而我感到遺憾的是,這樣的小說及其作者整體上還被中國的文學界或科幻界所忽視。
《奧德賽博》有著鮮明而倔強的個性。奧德,大概是取了《二零零一:太空奧德賽》之意;賽博,則是賽博朋克。二者結合在一起有一種另類的先鋒意味,既是致敬又是嘲弄,既是復辟又是挑戰。書中收錄了八篇小說,它們猶如阿瑟·克拉克、艾薩克·阿西莫夫作品的負片,又交錯了菲利·普迪克和J·G·巴納德的夢境。像那些優秀作品一樣,讀後很難用簡單抽象的話語去概括評論,而是沉浸在“怎麼可能如此”的慨嘆中。頭腦中久久縈繞著陰暗幽冥而七彩絢爛,那濃郁的豔麗,以及鮮血暴力與溫柔纏綿,到處閃耀著畸形的卻又完整的美,讓人難過而亢奮,幻迷而質疑,又升起勇氣和堅定。這些小說不僅僅是科幻,同時也是極其真切的現實。它們一個細節又一個細節像溺水者那樣緩慢敘述了巨大的生存困境。我讀的時候就感覺到作者描述的場景和人物就嘈雜地雲集在身邊,正在把人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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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德賽博》充滿想象力和奇異感,許多景觀和情節很少見到,它也在主題選材上做出新的開拓。《博物館之心》是講外星人來到地球,看到地球人被改造成蜥蜴般的物種,才知道地球毀滅了,僅有北美大陸正飛向遙遠的保護者恆星,最後又猜測這一切可能是發生在博物館中,故事充滿悲哀和反轉。《癮》講的是對有病之人進行脫癮治療,方法是把自己的癮轉移到了植物AI上,卻以人類的指甲供養之,故事驚悚怪異,溼濃的情慾和罪感沾滿每一頁,無法在國內別的任何科幻作品中見到,讓人產生共鳴。《相見歡》寫了好朋友已被遙遠的外星生物寄居,而這些進入人體的奇異生命竟幫助宿主完成了最後的藝術品。《孢子》是寫一個刺青的故事,新技術在億萬人的面板上刺下可降解的怪誕美麗圖案,初心卻是要記住那場歷史上被消除了記憶的大屠殺。但這記憶的重擔僅僅是由刺影師獨自揹負。故事講道,只有血脈是不能記憶的,因此要靠演算法,然而演算法仍能被出賣。在一座無愛之城中,遺忘奪得了最終的勝利。這多麼悲哀啊。《一七六一》其實是兩個後人類的名字,一個叫“一七”,一個叫“六一”。想象這樣的一個未來世界吧,每個人附帶可視卻不被意識到的資訊,在世界上行走。資訊充斥著空間,而這空間也不是一度被感官意識所理解的三維空間。我們看到的比我們意識到的要多得多,意識僅反饋了其中一部分,可供人類生存使用。“介面”這樣一種技術存在累積了與生俱來的所有資訊,並把暴力衝突塞入這個世界。裂腦人和盲人合一,監視者和逃亡者結合,全資訊與虛無同一。讀下來虛幻而真實。《婚後》僅有一頁,像一首詩。像奧運選手一樣奔跑的主人公,最後達到光速,竟被醫生和交警攔下,而男主的大衣始終披在她身上,他問她,你的梯子呢?是啊,奔跑為何要有梯子?她回答:不!她跑得越快,物質便越是收縮,人越來越薄,最後組成人體的基本粒子也瓦解了。這是多麼傷感而決絕的義無反顧啊。
這些小說塑造了一批我既熟悉又不熟悉的人物:未來的醫師和病人、神經改造者、強監控者或俱樂部安全監察員、遊蕩的AI、植物AI、幽靈體、編碼工、刺影師、被外星生命寄居的人類、光速奔跑的女人……作者描寫了他們的人生命運、他們的生命靈魂,以及這一切在這個光怪陸離的新時代如何被扭曲和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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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別的科幻中很少見到的陌生意象,既是主角,也是背景,構築起強大的疏離感——可以自由或被迫選擇生命形態的新時代、北半球幻滅的強電子工業區、倒掛在天橋下方的地下診所和廢棄地鐵站臺、遍佈街頭的公共奈米生成器、無所不知的“介面”、能預知個人情緒的計算裝置、鮮花船盛開的太空殖民地、跨星際飛行的地球大陸、戒癮中心的那猶如有猛獸潛行而燃燒帶腥味的火的花園、身穿粉紅色人類嬰兒連體褲的成年全息海鼠、酒一樣暗的大海、被稱作“巨人”的新型孩子被“深海化”……
正是在這些奇異的意象下,奔流著人類思想情感的巨大變遷,飽含作者對不可捉摸和測度的時代的強烈感觸。在幽暗而豔麗的未來或末世,困境、異變、陌生、疏離,情緒的漂移,認識的更替,關係的扭結,複雜的文學性與科幻感的交織,形成一種奇怪的新型文字,常常需要用新的經驗,既是科技的又是社會的,既是集體的又是個體的,反覆咀嚼回味,去體會隱藏在這裡面的反叛和挑戰。
因此《奧德賽博》才是真正的朋克。我閱讀時會感到搖晃、暈眩和不適。這是少有的具有個性的文字。作者寫了自己身處其中的世界,而不是作為他者去描繪和評判。描寫了我們不斷走向衰敗卻自稱熵減成功的過程,整個世界連同它飼育的蚊蟲般的億萬個體墮入無法理喻和看清的漫長隧道,卻還在進行集體的狂歡。那些無處不在的巨物懸在頭頂上久久不去,博物館、介面、強電子工業區、群聚性生物、巨型花火刺青、龐然深海……人被玩弄在神秘力量的手中卻不自知或強顏作笑。你即便利用技術改變了自身,也難以逃脫它的控制,最後不得不與它融為一體。只有最孤寂和流血的靈魂還在地底下尋找出路。
但在滅亡之際,又從中看到了猶如教堂的彩色玻璃和塑像,以及複雜而簡潔的儀式。作者描寫主人公墜入七個維度宇宙,看見上萬種平行的晶體排列,看見質子穿過細胞膜,帶動膜上的蛋白渦輪,最後看見了宏偉建築,完美的造物,神的形象。
《奧德賽博》描寫了難以言說的荒謬,但它的敘述始終是剋制的,沒有赤膊上場,而只是在靜靜陳述,只有這樣才能映襯那唯一的信仰。小說嘲笑了世上所有的意義,卻顯露出了終極的意義。在無法穿越、無法照亮、無法救贖的黑暗中,有一個是恆定不變的,始終堅固屹立。在流氓強人騙子庸民變態者的世界上,好像聽到了祈禱的聲音,是溺水者在做最後呼吸時堅持發出的。它一直在我耳邊迴盪,讓我重新思考,活著的剩餘時間裡應該要做什麼。我們還可以更好一些,不管有多麼難,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不管別人如何,總還有屬於自己的重要的事情、美好的事情要做,不能被理解,甚至受到打壓,也沒有關係。因此不要去死,不要同流合汙,不要被嚇倒,不要怕孤獨,不要畏懼看到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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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德賽博》裡還有三篇不是小說,而是論述性文章。作者探討了一個重要的話題:什麼是科幻美學?科幻有多種表現方式。但它的核心是什麼呢?是陌生感,但不等於奇觀。展現陌生感,甚至不僅是出於審美趣味的要求,而且是科幻這一型別文學應該擔當的使命,要把我們從熟悉的俗套和花招中剝離出來,使我們能遠離一成不變的思考。這樣就能找到救贖的路徑。
這也是最近我們的一系列科幻評獎中很看重的,但很多作者丟失了這個,對陌生化的認識停留在技術表面的狂歡,如作者所說,有的東西只有賽博,沒有朋克,這是很糟的。她還引用了趙松的一段話:“我最不喜歡的方式,就是把已有人世的邏輯再重新改頭換面放到科幻小說裡,這種新酒裝舊瓶的東西在我看來是沒什麼意義的。”
《奧德賽博》最了不起的也是提供了這樣的一種具有深度的美學文字。科幻的核心是一種全新的思考方式。它創造全新的視界和世界。這就像是來自宇宙邊緣的投影的力量,使人不在庸俗的爛泥中打滾。如作者所說,必須創造和跳躍,切換到新的角度和尺度,重新思考人類這一種族所面臨的和將要面臨的境遇,必須意識到我們正在不斷被自身創造的科技所塑造和改變,這種改變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將我們帶入到新的軌道,必須創造與之匹配的敘述形式。這就是《奧德賽博》發出的祈禱,它在孤獨而勇敢地進行一場光速奔跑,用自我的解體喚起得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