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去見峻朗無瑕的珠穆朗瑪峰,我去了尼泊爾,在加闊特山頂酒店的露臺上,從早晨四點一直到六點,皆因雲遮霧繞而看不到珠峰。難的,神山聖湖豈能常露真容?
既然珠穆朗瑪峰無法看到,我就去西藏,去見布達拉宮,去見雅魯藏布江。高懸在半空的布達拉宮看到了,一千零八十級臺階呀,而我還是在高原反應時爬上去的。真是青雲之志,孤心攬月。
那天晚上的一碗牛肉米線,我一口也沒有吃。老闆驚訝地問:米線不好吃嗎?我有氣無力地說:我渾身像發燒一樣頭痛心慌。老闆說:高原反應,快去醫院吸氧。我謝了他,他則把米線端進廚房去了。
其實,在列車過五千四百米唐古拉山無人區的時候,雖然有人暈在廁所裡,我卻是精神昂奮的。呀,死寂一樣的唐古拉,褐色的沙礫,褐色的草,鉛灰色的雲,沒有羚羊,沒有螞蟻,沒有一隻飛鳥。而縱橫不羈的沼澤,蒼茫高古的雪嶺,竟是長江黃河的源流,奔騰萬年而不竭。看似死寂之地卻孕育不死的生命!
青藏高原原是極為浩淼的古地中海,因歐亞板塊激烈碰撞擠壓穿插而隆起,成為宇宙奇觀,真是神乎其神,異乎其異,它碰撞的巨型能量又產至何方?為什麼要碰撞?天問!薩迦派的“宇宙萬物皆非實有”或視高原為坦途。炸裂珠峰讓印度洋暖溼氣流奔湧而至,人類的神思妙構使宇宙發笑,一任天地洪荒。在以光年計的渺渺星辰之中,地裂天開,雲海倒置,黑洞吞納,光陰虛擲,均在瞬間。玉樹春花,流鶯飛瀑,唐文宋歌,網紅璧人,均在剎那。人如何的生,如何的死?諸神,我跪了!
雅魯藏布江大峽谷蒼翠偉峻,深邃奇異。一灣碧水在兩岸風景中雅然流淌,遠不及我想象中的浪擊中流、聲震蒼穹那樣的豪橫。這就是雅魯藏布江,竟不及浦江一半寬闊,我想:是不是我還沒有到達最雄闊的去處呢?
令人詫異的是,陡壁峭崖、高木崢嶸、人跡罕至的地方,竟然還有小小的集市,靈芝、蟲草、香豬、犛牛肉均有售,價格也廉。牽著藏獒的藏胞說,平時打工,空餘賣點水果,一年養家也要兩萬。他精悍沉穩、膚色黝黑,地道的藏漢,在我買了他的三根黃瓜後,他的話多了起來。我問他,在雅魯藏布江的邊上能不能看到珠穆朗瑪峰呢?他似有些錯愕,他說,為什麼一定要看珠穆朗瑪峰呢?南迦巴瓦峰不好嗎?都是神山啊!七千八百米呢。那南迦巴瓦峰在哪裡呢?就在你的背後。
當我回過頭去驚呆了,原來被雲遮霧罩的南迦巴瓦峰,突破重圍,無與倫比,遮天蔽日地直插藍天。燃爆的太陽照耀而反射的光,一片晶瑩,無法直視。冰雪的神把雅江,把雅江峽谷,把雅江峽谷的美景映得晶瑩剔透、玄幻空靈。如此近距離地觀賞雪山,又是如此陽光燦爛的時刻,我似要拜倒下去。我奔向峽谷的空闊處,那裡有一棵極大的大樹,冠蓋覆蓋了峽谷深處,我搶著照了一張相,背後是晶亮透明的南迦巴瓦峰。我也給我太太搶了一張,紅衣綠樹雪峰。藏漢的藏獒從後邊躥來,在我們前面旋然轉身,炯然昂昂地嘯了一聲。藏漢錄以存照,頗為得意。南迦巴瓦峰神秘莫測,偶爾眾神聚會,煨桑。那高空風吹成的旗雲,是眾神們燃起的桑煙。古象雄的信徒無比推崇和敬畏這“直刺藍天的戰矛”。而雅江正是低眉順眼地依著南迦巴瓦的神諭,在此大旋向印度洋奔騰而去。我們總讚美險峰上的風光,殊不知中峰的峻麗,而不知中峰的峻麗,孤獨的險峰只餘悽美。在此悽美間,飄舞在山巔的五色經幡和山谷裡寂寂的古寺似可寄託命運!匍匐於地,讓地火淬鍊靈魂。飛昇高原,讓雪峰滋潤靈魂。帝子的青淚與雅江纏綿,還有納木措,展開天子的青目。
在峽谷入口處的地理環境指導圖上,沿雅江斑斕而行,有一條秘道直抵峽谷幽閉處,似有人煙卻不知魏晉。在青海湖邊,有人指點日月山,言當年文成公主進藏時跨過。我深疑之。千山萬水,雷霆疫巫,今人視之危途,前人則難於上青天。所以,人類的遷移說難以答疑。而人類基因懸浮說似可解疑,春來雜花破土便是明證。
好在夜宿雅江峽谷,玄然一夢。神思高邈的我獨駕一舟,在南迦巴瓦的神佑下,劈開雄奇雅江水,馳向波濤洶湧的印度洋。
我在紅塵中率先早退,你卻在因果之間遲到。倉央嘉措的詩印在了星空上。(徐華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