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末,中國第五代導演,如同過去的“封神榜”,進入了中國電影的名人堂。
張藝謀1987年憑藉著《紅高粱》獨佔鰲頭,陳凱歌1993年憑藉著《霸王別姬》一騎絕塵。
兩人一起成為了中國電影的璀璨的名片,成為中國第五代導演共同的領軍人物,不分伯仲。
其他“心比天高”的第五代導演,榮譽來得晚些,而同為第五代的周曉文比其他人還要慘些。
1996年,武警包圍了北京電影洗印廠,他們是帶著上面的任務來的:封禁電影《秦頌》。
武警封存了尚未寄出的複製,第二天檔案下來了:停止一切發行放映、宣傳活動。
負責投資的香港大洋影業交納50萬罰款,
負責發行西安電影製片廠做深刻檢查。
隨後《秦頌》就消失了在大眾眼前。
北京的一家大宅院內。
姜文,周曉文,葛優,蘆葦,許晴,五個人就這樣看著彼此,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
他們望著蘆葦,蘆葦是最難過的。
1996年,他早創作了《霸王別姬》成為了國內的第一編劇,但是《秦頌》他也斷斷續續地寫了6年,這是蘆葦最自豪的劇本。
蘆葦不喜歡去重複。
這位千古一帝滅六國,平定天下的故事,早就被無數電影人拍了無數次,無數部,無數場。
蘆葦不喜歡這樣,他感興趣的是:
秦始皇為何會失敗?他為何會成為歷史上最大的奴隸。帶著這個問題,蘆葦寫出了不同於史書上任何一個記載中的秦始皇。
歷史上的秦始皇是獨裁者,焚書坑儒,但是蘆葦給了秦始皇一個“解釋”或者說“動機”——
燕被滅國後,三萬囚徒被送往咸陽。
高漸離(葛優 飾)勸秦始皇(姜文 飾):天道忌滿,人道忌全。秦始皇反問:
莊公十五年,秦人陣亡五萬八千人
穆公三十三年,燕軍背信棄義
秦人被殺九萬四千人,屍骨堆滿山缺
流淌如河的鮮血,那時候天道在哪裡?
高漸離以燕囚之身,跟秦始皇的女兒櫟陽公主有染,群臣憤怒,要求嚴懲高漸離,
秦始皇力排眾議,他跟高漸離說:
你要櫟陽,這何嘗不是櫟陽的意願
又何嘗不是我的希望?
你應當先為大秦帝國作出貢獻
待你的資歷與名份,成為盛勢
快則一兩年,慢則四五年
王賁定會死在,抗擊匈奴的戰場上
而後櫟陽,只消守上一年的寡
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改嫁給你,你可有此胸懷?
漸離,水流千里,終歸大海
人世間,叫我大哥的人,只有你一個
在你娶到櫟陽之前,叫我一聲大哥
這是後話,秦始皇明知櫟陽和高漸離有愛,
但是他還是把櫟陽嫁給王賁,因為他要天下。
王賁是戰國四大名將之一王翦之子,大敗楚軍,水淹大梁,滅亡魏國,奪取遼東,滅亡燕國,繼而消滅趙國殘餘勢力。
秦始皇能一統六國,王賁是功不可沒,但是要用人,要籠絡人心,秦始皇把女兒嫁了王賁。
他當然希望女人能幸福,可是他是一名帝王,任何帝王,把國當成家,那麼他的個人的小家就必須要讓步了。
我贏政為了結束戰亂
為了天下人的安居樂業
殺人不下百萬
要說死,我早就死了百次,一千次
但是我現在不能死
我還有事沒有做完
蘆葦在劇本寫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就是開始逐漸意識到:秦始皇的無奈與悲劇。擁有極高的權力又如何,天道的本相——
秦始皇是封建歷史的獻祭者。
這個故事蘆葦寫了6年,周曉文等了他6年,6年裡,蘆葦專心修改劇本,周曉文到處奔走,
找投資,找演員,投資找得很慢,但是演員很快就定了下來:中國最有男子漢的演員姜文,無數男人的夢中情人許晴,中國教科式表演的葛優。
他們三人幾乎一看到這個劇本,就定了下來,但是投資很難找,因為這是歷史電影,
還是屬於千古一帝的大片,要宏偉,宏偉的代價是要錢,要很多很多錢才能拍出來完美效果。
宏偉的代價是要錢。
周曉文花了很多錢,就差沒把自己的房子給賣出去,還是那會北上尋求跟內地合作的香港大洋影業投資了4000萬。
這4000萬看起來很多,但是拍起來壓根就不夠,群演的每天要花錢,劇組上百個人酒店,旅行都要花錢,結果就是電影沒花多少錢,全花在吃住行上了。
多年以後,姜文拍片也意識到了一個好的製片人的重要性,拍片真的不能不計成本,但好在最後還是挺了過去了。
可意外還是發生了。
電影是拍完了,但是電影的印刷跟不上,那會的電影不是現在的數字電影,那會都是膠片攝影集,膠片本來成本就高。
沒有印刷加工,沒有膠片複製,電影根本就放不出去,更重要的是,那會網際網路沒有普及,資訊也不發達,人們都是從報紙和電視接收資訊。
周曉文電影拍完的時候已經宣佈定檔是7月份了,宣佈撤檔改檔已經來不及了,硬著頭皮也要上了,否則宣發的成本的更高。
當時負責發行的中影決定:先放。
先在北京、上海、天津、廣州、成都5個城市上映第一輪,等到複製出來後,再全國放映。
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秦頌》上映的第四天,北京電影洗印廠的機器還在晝夜不停的複製,武警就包圍了洗印廠,封存了尚未寄出的複製。
原因是什麼,沒有人知道。
無奈之下,周曉文只有把目光轉向國際。1996年9月,周曉文和劇組帶著心愛的《秦頌》作為參賽影片參加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
周曉文後來在回憶中講述:他到達下榻酒店時,卻遇到了一箇中國女人,對方要求他立即去找國際電影節的主席,“告訴他你的《秦頌》不參加了,你自己決定撤片。”
這件事在西方媒體掀起軒然大波。
評委會的主席表示,即便是西班牙國王也沒有權力讓他撤掉任何一部電影。
周曉文沒有帶著《秦頌》退出比賽,組委會也拒絕撤片申請,依舊給了評委會大獎,但是周曉文沒有出席首映典禮,也沒出席頒獎典禮。
1997年,《秦頌》下架一年後,周曉文,蘆葦,姜文到處找人求情,《秦頌》又恢復了放映,在全國又悄悄上映,但是出於成本考慮,沒了宣發。
由於電影本身就在一年過在大成熟播出過,其他成熟的人根本就沒聽說過《秦頌》,勢頭早已沒了當初的那般兇猛,最終電影血本無歸。
十年後,也就是《秦頌》的十週年,周曉文在微博上連發幾條長文感嘆道:
“最遺憾的就是上映了沒幾天就禁映了,至今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者是知道了也不能說。”
24年過去了,甚至有人開始遺忘《秦頌》是一部曾經偷偷封禁的電影,人們似乎遺忘了。
就像電影裡故事最後那樣:權力終究毀滅了理想,高漸離用一把琴,以卵擊石砸向秦始皇。
故事的一切都沒有改變,蘆葦在劇本中寫下:
高漸離:
史書上會記載,始皇帝登基的時候
有一個叫高漸離的人,還在襲擊他嬴政:
你錯了,史書由我來寫
像極了《秦頌》與高漸離命運的互文,但是跟秦始皇不同的是,秦始皇終究是千古一帝,而《秦頌》則是中國影史長河的一粒塵埃。
一夜之間,《秦頌》就從國內影院和媒體上完全消失,一年後恢復放映後,彷彿又沒消失過。
二十多年後,我們再來看這部電影,其實當初被“禁”的原因,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方面,蘆葦在劇本中塑造了銀幕上最有血有肉的秦始皇,姜文奉獻了他最荷爾蒙,豪放方式的表演,但問題在於拋開表演與蘆葦的個人表達。
一方面,這部電影是好的,但歷史是虛無的,姜文飾演的秦始皇的那些臺詞裡邊,有張力但太過戲劇,臺詞充滿了政治理想的寄託與暗喻。
歷史上,秦滅最後三國的順序是楚、燕、齊,但是在電影中被改為燕、楚、齊, 李斯曾提醒過秦始皇這一點,而秦始皇的理由是 “因為燕國有一個會寫 ‘秦頌’的人”。
同時燕國先覆滅,高漸離入秦,與櫟陽公主相愛,併發生關係,後來王翦父子率秦國大軍攻破楚國國都在時間上並行,形成一種在敘事和視覺上巧妙的雙重對應。
這就彷彿王翦父子才是這段愛情故事的後來者,你不能不說,這種歷史加工是極具作者化的,是帶有加工的,
歷史橫切面在蘆葦筆下變成了歷史的 “小寫”,政治理想也被寄託在了虛構的電影角色上。
在那個年代,一部歷史虛無的劇,很難被肯定,從《秦頌》公映開始就是褒貶參半的。
蘆葦寫了好一個好劇本,波瀾壯觀的秦王掃六合故事的有了文學性演繹,歷史的“小寫”有了主體能動性的人文是被肯定的。
但周曉文和蘆葦沒遇上那個好的年代,這跟歷史無關,而是一個社會發展階段必然會經歷的一些試錯前進中的犧牲。
只是不巧的是《秦頌》就是時代進步浪潮的犧牲者,對電影很遺憾,但是對歷史又很幸運。
只是有的時候,務實下來,回看周曉文的導演生涯。《秦頌》後,他虧了投資人的錢,成為了職業生涯的轉折點拍的電影越來越少,拍的電視劇越來越多。
劇本也因時代浮沉越來越爛。
記二十年前,拍《秦頌》的那年,北京二環的房價均價5000出頭,4000萬夠買不少房了....
但,這些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