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周浩。
2004年,周浩在《南方週末》當攝影記者,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廣州日報》上讀到了一則關於藏身於爛尾樓裡吸毒者的報道。
職業敏感促使他輾轉找到了這個地方,也開始了他與阿龍的相識。
01 “垃圾中的精英”
骯髒混亂的爛尾樓,完全是一個另類的地下世界。在其中出沒著各種神色可疑、身份不明的人,在其中的阿龍,則顯得氣度不凡,衣著光鮮。
周浩一下子對他產生了興趣。
阿龍,大連人,13歲時就曾被勞教,20歲左右南下廣州,在廣州打拼十多年,最終淪入底層江湖,成為一名毒販。
起初阿龍對周浩是有些戒備的,但在周浩請他吃了一頓飯之後,他同意了周浩的跟蹤拍攝。
就在周浩以為紀錄片稍稍有眉目的時候,這棟爛尾樓很快被查封,一夜之間,裡面的人消失不見了,阿龍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
半年後,阿龍又突然出現約周浩吃飯,稱他感念上次周浩借給自己200塊錢。並主動提出要戒毒,請求周浩繼續跟蹤拍攝。
當晚,扛著攝像機的周浩就跟著阿龍住進了城中村的一家十元旅店。
一開始,阿龍對戒毒摩拳擦掌,他讓女友幫自己買來120元的藥,在周浩鏡頭前吃下。
時間一長,周浩覺察出了不對勁。按理說,戒毒的人會有很強烈的反應,他本以為能拍到阿龍在地上打滾的鏡頭,但是阿龍一切正常。
周浩懷疑阿龍在偷偷復吸。在阿龍上廁所的時候,周浩敲開了廁所門,兩人對峙了很久,阿龍死不承認。
旅館裡的人悄悄告訴周浩,阿龍在他不在的時候,總是偷偷出去吸毒。
阿龍堅持了一星期,終於堅持不下去了。他在鏡頭前面又拿出了針管。
戒毒失敗了,阿龍心情有些低落,他第一次跟周浩講起了自己的家人。
自從十幾年前離家出走,他一次都沒有回去過。
前陣子阿龍給家裡打電話,妹妹哭著說讓他回去一趟看看,他沒答應,“已經沒法回去了。”
這次之後,阿龍再次消失了。
02 我想拉住你,但只能看著你走遠
幾個月之後,阿龍再次出現,這次的他神采奕奕,聲稱有東西要送給周浩。
回到出租房裡,他拿出一款從商場偷竊的相機,想要200塊錢賣給周浩。
周浩知道這是違法,拒絕了他的要求。這次見面,兩人不歡而散。
時隔數月,阿龍再次出現,這次他因偷倉庫裡的洗髮水被暴打,身體受傷,很久沒有“開工”了,他想跟周浩借230元錢付房租,聲稱自己住馬路上無所謂,但不想讓同居女友一起跟著受罪。
周浩坦誠地跟阿龍講,如果他想回老家,自己可以送他回去,頂多是面子上過不去的問題,但起碼會過上一種比較平靜的生活。
阿龍拒絕了。
2005年初,正在外地出差的周浩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裡的人語氣焦急聲稱阿龍出事了,讓周浩趕緊回廣州看看。
周浩連夜驅車,從80裡外回了廣州,到阿龍租住的房子裡一看,阿龍躺在床上,說話上氣不接下氣,聲稱自己吞了刀片。
原來阿龍在醫院裡偷竊,被抓了現行,情急之下,他想到的唯一脫身辦法是吞下隨身攜帶的刀片。
隨後,阿龍上街買來一把韭菜,這是一種土方法——生嚼韭菜,利用韭菜的纖維把刀片裹住,排洩出來。
告別之前,阿龍一反常例張口向阿龍借500塊錢,這次他的理由是有人要拉他做一筆大買賣,他想要抓住這個機遇,讓自己翻身。
周浩還是嚮往常一樣,只借給他200塊。
在後來的採訪中,周浩坦言自己當時的心情,他感覺阿龍一直在朝一條路走,他很想拉住他,但是怎麼都拉不回來,只能看著他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又是半年過去了,周浩與阿龍再次相見時,已經是廣州炎熱的夏天。此時阿龍正籌劃他的“大買賣”,並且出乎意料的沒有跟周浩借錢。
隨後阿龍再次失去了音信,周浩沒有想到,這次記錄下的竟然是阿龍最後出現的畫面。
2006年春節,周浩正要去香港參加電影節,他突然接到了阿龍的電話。阿龍告知他要去雲南,周浩警覺地問他去雲南幹什麼,還勸他千萬不要做違法亂紀的勾當。阿龍在電話中聲稱自己只是去雲南散散心。
沒多久,周浩就得知了阿龍在雲南邊境販毒被捕的訊息,一審被判處死刑。在看守所中,阿龍給周浩寫信,要見他最後一面。
阿龍命大,二審被改判死緩,在監獄服刑期間,他不時給周浩寫信,還寫過一首詩,名字叫做《覓》:
我的眼瞎了,心底一片灰色。
太陽昇起的每一天,總是在煎熬中度過。
天堂在哪裡,沒有人告訴我。
滋生罪惡的溫床,哪有天使的笑靨。
我尋找一方淨土,魔鬼卻與我同行。
心中的伊甸園,彷彿在遙遠的天際。
在某次採訪中,周浩談到阿龍的這首詩。周浩認為,阿龍一直想要做回一個人,但是種種原因,註定他無法再做回一個人。
如今阿龍還在監獄中服刑,時常給周浩打電話寫信。在其中一封信中,阿龍這樣寫道:“我常常捫心自問,是什麼使你善待於我。如今我漸漸清晰明白,是你的善良,視我如手足。”
03 寫在最後
關於吸毒者,關於這部紀錄片,有多個角度去分析。但我此時最想談論的卻是哲學上的一個詞,它叫做“經驗主義”。
接地氣地說就是一個人的生活完全以他的經驗為中心,沒有嘗試過的事情、即便知道遊走在危險邊緣,也必須要嘗試一下。
在我看來,很多吸毒者,包括阿龍都是這樣的人。
阿龍被收監後,讓周浩去看他,周浩帶了一支錄音筆,他問阿龍,你37歲了,後悔過嗎?
阿龍回答,
我後悔從家裡出來。我其實很喜歡家的溫暖,喜歡小孩子。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這個人逆反心理很強,所以一直沒有找到什麼好的機會。
時間如果倒退回阿龍的20歲,那個時候他一定覺得平淡的生活太無趣了,想要去嘗試一些新鮮的事情,體驗一下大幹一場的美妙。
等到他來到廣州“淘金”,一無學歷,二無技術,又偏偏膽子大,很多無底線、無原則的事情都敢於嘗試,而毒品這種東西,一旦涉足,猶如吃人的流沙,很難脫身。
很多時候,不是我們遇人不淑,而是我們的心態在作怪。
曾經看過一檔法制節目,一個大學生在暑假時在宿舍寢室撥打了120,他告訴醫生自己喝下了生草烏泡的水。沒等到醫院,他就嗚呼哀哉了。
警方隨後在他的手機中發現了他購買生草烏的記錄,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
他的父親起初不死心,執意要調查清楚。後來他在兒子的筆記本中發現他記下了這幾個字:頭暈、嘔吐、呼吸不暢……
據他推測,兒子大概是從某遊戲中得知生草烏會中毒,於是想要親自試一下是什麼感受,或許一切都源自於兒子的“獵奇心理”。他稱兒子自小就非常有好奇心,家裡開超市賣的零食,“好的差的樣樣都要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