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人劉亞東A
任正非老爺子是個“奇葩”。他不是科學家,卻對科學的本質和特點有著那麼深刻的理解和把握;他不是發明家,卻深諳創新的邏輯和規律,尤其能以古稀之年對新技術發展態勢保持敏銳的嗅覺;作為企業家,他在大國對抗的前沿“亮劍”——最讓美國忌憚的中國技術5G,竟出自一家曾名不見經傳的民營企業,麾下華為公司一夜之間讓全世界刮目相看;作為父親,他懂得訴諸個人情感會導致戰略誤判,所以展現出謙謙君子風度,甚至一如既往地號召員工學習對手之長。
正在長沙出席第十六屆中國傳媒年會,我在網上看到任正非在華為中央研究院創新先鋒座談會上的講話。恰巧昨天在個人微信公眾號上釋出了一篇呼籲加強我國基礎研究的文章,諸多觀點不謀而合。所以,忍不住忙裡偷閒,就任總的講話再談幾點認識和體會。
01
企業家一般都以資本擴張和利潤最大化為己任,但華為的掌門人竟然道出了廣大科學工作者的心聲。老爺子,你可是有點“越位”!可若非如此,哪來今天的華為?
可以這樣說,凡是能“估價”的成果,都不是科學成果。啟蒙運動中的理性崇拜和科學興起,直接推動歐洲國家從宗教神權社會轉型為世俗社會,並開啟了它們近四百年的現代化歷程。日心說或萬有引力定律值多少錢?哪位知道,麻煩告訴我一聲。
我不建議總是把科學和生產力聯絡在一起。首先,在數千年人類社會發展史的絕大部分時間裡,儘管人類始終在孜孜以求地探秘科學,對自然界的認識也在不斷深化,但我們很難找到科學發現促進生產力發展的例證。畢達哥拉斯、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阿基米德的時代如此,哥白尼、布魯諾、伽利略、開普勒、牛頓的時代也如此。一部分科學變成了生產力,那是十九世紀以後的事,迄今不過兩百年。
其次,科學是分學科的,也有基礎科學和應用科學之分。有些科學是生產力;有些現在不是,將來有可能是;還有一些永遠都不是。北京大學教授、天文學家何子山說:“我的一些同事會嘗試作這樣的解釋:因為天文學,我們發明了CCD,所以才有了數碼相機;因為天文學,我們發明了鐳射,所以才有了CD機和藍光碟。”但何子山告訴他們,“天文學研究沒有任何實用價值,也沒有任何商業價值。”
很多科學研究只是為了揭示自然規律,探索自然奧秘,它們並非以促進生產力為目的,也不可能轉化成生產力;開展這些科學研究只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好奇心,天性使然。
所以,生產力這個“筐”裡遠遠裝不下科學。事實上,促進生產力只是科學發展的一種派生效應。如果只是從生產力的視角審視科學,那是對科學的矮化。所以,今天的人們更應該超越對科學功利化的膚淺理解。科學能夠做什麼?它能促進人的全面發展,進而推動了整個人類文明的進步!
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在我看來,科學研究沒有“沒用”的。科學,探索的是自然規律。人們每掌握一條規律,都是一次自然認知的昇華,從而在更高的精神境界中生產和生活,直至創造出新的文明。
02
不吝增加研發投入的優秀企業,絕不止華為一家。然而,肯花大把的錢用於基礎研究,而且願以極高待遇“養閒人”的企業,在中國可算是鳳毛麟角。先不說老爺子你,甚至你的孫輩都極有可能看不到這些科學家的成果,就算他們最終搞出了名堂,受益者也不一定是你的華為!可見,這不是一種企業行為,所以我才說你”越位“。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一位民營企業家用自己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擔當為此做出了詮釋。
就基礎科學而言,我們不應片面、機械、僵化地理解和強調“理論聯絡實際”。牛頓試圖用微積分來描述他所發現的力學規律的時候,麥克斯韋基於法拉第的實驗成果探索電磁學的數學表達的時候,愛因斯坦提出狹義相對論原理、開創物理學新紀元的時候,普朗克為解釋黑體輻射而提出量子化假設的時候……我敢說,他們中任何一位都沒有想到自己的思考和研究會服務國家、造福人類。興趣是人類最好的老師,也是推動科學發展的最強大也最持久的動力。
科學成果的實際應用往往都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牛頓運動定律和愛因斯坦相對論支撐著人類航天夢想,麥克斯韋電磁理論奠基了電力和電子工業,圖靈原理和模型孕育了馮·諾依曼現代計算機構架,同位素的發現讓原子彈和核能利用成為可能,還有許多生物工程、新藥、新材料等都是科學發現所派生的產物。更先進、更宏大、更精確的技術背後也必然地包含著更深刻的科學理論。技術越新(尤其是高技術),包含的科學知識越密集。
再引申一點,很多人都在談論“觸頂”,意思是基礎科學已經停滯了70年,瀕於枯竭。事實上,進入21世紀,基礎科學依然取得不少成就。比如,我們找到了上帝粒子,發現了引力波,看到了黑洞的真容等。但這些進展其實都是基於上個世紀初提出的理論或猜想,而真正意義上的重大突破幾乎為零。
愛因斯坦1915年提出廣義相對論後不久,就被日全食的星光偏轉、水星近日點進動等觀測實驗證明了其真理性。爾後,黑洞、引力紅移、引力拖曳等廣義相對論的各種預言相繼被證實。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9月14日,美國LIGO探測器成功地捕捉到了兩個黑洞相互碰撞發出的引力波。這是人類第一次直接探測到引力波,時隔整整100年才終於證實了老愛同志當年撂下的重話。但廣義相對論衍生的很多其他理論的驗證就像反腐敗一樣,似乎“永遠在路上”。比如蟲洞、多維時空等至今連驗證辦法都沒找到,更談不上技術應用了。
在我看來,基礎科學近幾十年來發展相對緩慢,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科學理論遠遠超前於實驗驗證和實際應用,人類消化這些理論的遲滯效應也許表現為十幾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以往的理論得不到證明,就很難發展出新的理論。
二是人類自身的壽命的限制。一般情況下,如果一個人想要在某個領域從事科研工作,至少需要博士學歷,他取得這個學歷時年齡通常在30到35歲之間,而當他在其領域中取得一定研究成果時,其年齡一般在50歲左右。按照目前的趨勢來看,未來很可能會出現僅學習基礎知識就要耗費幾十年的情況。怎麼辦,我也不知道。看了任總這篇講話得知,華為還有人從事類腦計算研究。這方面的進展再加上腦介面等技術的進步,或許有助於人類將來破解這個難題。
03
對於從事顛覆性創新活動的人,不以成敗論英雄。我高度認同老爺子的見解。其實,基礎科學又何嘗不是!基礎科學和顛覆性創新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不確定性。正是由於這種不確定性,決定了其研發人員中的絕大多數最終都無功而返。
在科研管理中,我們常聽到一種正氣凜然的說法,叫”寬容失敗“。貌似理念先進,卻恰恰反映出對於基礎研究和顛覆性創新的認知不到位。”寬容失敗“意味著別人做錯了事,但你大度海量,不去計較。殊不知,在這些領域裡,失敗是常態,而成功是偶然。既然人家沒有錯,用得著你寬容嗎!只有放下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你才會真正懂得,投資100位科學家,只要其中有一兩位取得成功,你就”賺了“;其他不成功者的花銷都是必要的成本,誰都沒有錯。當初投入的時候,就不要想著回報。有人說,如果沒有一位科學家成功怎麼辦?的確,這是很可能出現的情況,那你也得”認栽“!沒有這個胸懷,你趁早不要做這個事;而有了這個胸懷,你反倒更容易如願以償。我也不知道,這些話到底應該說給誰聽。
好了,就到這吧。會議主辦方邀請我明天做主題演講,還沒想好說點啥呢。
(本文作者系南開大學二級教授、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科技日報社原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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