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晚上有點微涼,風呼呼地從耳邊吹過,道路兩旁是大片低矮的甘蔗園,沒有路燈,全靠車頭的燈照明,偶爾有摩托或者小車從身邊小心翼翼地避讓經過。四周蒼蒼茫茫,只有一彎月牙高掛在田野的上空,摩托車低沉的轟鳴聲在寂靜的夜幕下久久地迴響著。
火車晚點了二十分鐘,我在候車廳等了一會。車站很小,只有幾間老舊的平房,候車廳和售票處連在一塊,沒有人排隊買票。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壞掉了一盞,其餘的大概也很久沒更換了,燈光有些昏暗,幾排不鏽鋼座椅,掉漆得厲害,露出斑駁的鐵鏽顏色。室內人不多,但顯得很嘈雜,一位中年婦女抱著哭鬧的孩子來回踱著,她一邊唸唸有詞一邊不斷地拍著他的背。一位邋遢大叔脫了鞋橫躺在另外一排椅子上睡覺,發出呼呼的鼾聲。靠近角落那邊一對情侶劃拉著手機不時哈哈大笑。
屋裡有點悶,於是我走到門外去抽菸。自從她走後,我學會了抽菸,剛開始嗆得厲害,慢慢就好了,特別是難受的時候,香菸能讓我稍感平靜。火車站門口停著一輛半新不舊的小巴士,應該是在等候這批次到站的旅客,另外還有幾個中年男人騎著摩托在一旁候著,一邊抽菸一邊聊著天。車站右邊是個賣水果和礦泉水的攤子,掛著一盞紅色蓋子罩著的電燈泡,老闆用噴壺給看起來不大新鮮的水果灑水。還有幾輛接人的小車停在昏暗的路邊。
“靚仔,接人嗎?等下要不要用車?那邊,那輛黑色的小車。”一個有點發福的男人走到我跟面,邊指著路邊一輛小車邊說道。
“到市區多少錢?”
“市區哪個地方?”
“國貿附近。”
“五十塊。”
“行,待會如果要車再找你。”
火車進站了,我把菸頭扔到沙石地上,用腳踩了兩下,然後走到出口處等著,不大一會就看見她走了出來。她揹著一個雙肩包,穿著米白色的連衣裙,裙子過分寬鬆,顯得她很瘦小。走近了才發現,她的確比從前更消瘦些,看起來弱不禁風的,長髮有些凌亂,一張小臉白白的,黑眼圈有點重。看到她一臉憔悴的樣子,我心裡一陣酸楚。我接過她的揹包,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累了吧?我們坐小車出去好嗎?”
“搭摩托吧,好嗎?我想吹吹風,悶了很久。”
於是找了一個比較瘦些的司機,這樣坐起來不會那麼擠。我先上車,把揹包放在腿上,然後讓她坐在我身後,我可不願她挨著司機坐。她坐在後面,刻意與我保持了一點距離,終究是生分了,我嘆了一口氣,眼眶突然有點酸澀。
“冷嗎?”我說。
“有點,沒事。”
“那你坐近一點抱著我,別掉下去了噢!”我開玩笑地說。
於是她稍微靠近了一些,然後雙手摟著我的腰,把臉貼到了我背上,就像從前那樣。背上傳來一陣溫熱,我聞到她頭髮上洗髮香波的味道,不由得心神盪漾。風聲很大,路上我們沒有再說一句話,她就像個貓咪一樣安靜地靠在我身上。
路邊的景色飛快地向後退去,前面漸漸可以看到市區裡的燈光。大約二十分鐘後我們到了酒店,房間我出來之前已經訂好了,在前臺登記了一下她的身份證,然後直接坐電梯上了樓。她坐了一整天的火車,休息一晚,明天早上我們再出發。
房間很乾淨,一大一小兩張床,標準的白色床單被子,一張小圓桌子,上面擺放著兩個玻璃杯和紅茶包。牆上掛著電視機,我隨手打開了,電視裡傳來聲音打破了這有點尷尬的安靜。我用電視櫃上的水壺燒開水燙杯子,然後泡了兩杯紅茶。
她好像一直在走神,異常地沉默,眼神空洞洞的,看起來很疲憊,她和衣在小床上躺了一會,然後說她先去洗澡,我說好。於是她從揹包裡拿了衣服到浴室裡去了。浴室和房間只隔了一層磨砂玻璃,她洗澡的時候,我可以隱約看到她酮體的輪廓,她仰起臉在洗頭髮。我看了一會,浴室裡升騰起水霧,漸漸模糊起來。
她出來了,穿了件淺粉色的寬鬆娃娃睡裙,很可愛。她從床頭的抽屜裡找出吹風筒來吹頭髮,房間裡瀰漫著沐浴之後的香味。我走過去接過她手裡的吹風筒,慢慢地吹著她溼噠噠的長髮。她沒有拒絕,只安靜地坐著。她的頭髮又細又軟,有種很溫順的觸感,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從前給她吹頭髮的時光。吹得半乾的時候,她說:“好了。”
“吹乾一點吧,不然睡覺容易著涼。”我再給她吹了一會。
她喝了點茶,然後鑽到小床的被子裡睡了。
我關了電視機,又關了燈,只留床頭櫃上的一盞溫和的檯燈亮著,然後去洗澡。我出來的時候,她翻了個身。
“睡著了嗎?”我輕聲問她。
她睜開眼睛看著我,裡面有盈盈的淚光。
“還是很難過嗎?”我坐在床邊看著她。
“嗯,很難受,想哭。”她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沒事,想哭就哭會吧,哭出來或許會好很多,別悶在心裡。”
她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會,我一邊給她遞紙巾,一邊耐心地等待著。大約哭了十分鐘,她安靜了下來。
“我想睡覺了。”她說。
“好,好好睡一覺。”我說。我躺到大床上,關上了燈。窗簾沒拉嚴實,外面的燈光從縫隙裡透進來一點,我可以看到她瘦小的身體背對著我躺在被子裡,我很想過去抱抱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忍住了。
迷迷糊糊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她剛從浴室出來,她穿了件紅色的中袖T恤和藍色牛仔褲,看起來精神恢復了不少。
“醒了?”她說。
“嗯,過來我抱一下。”我張開雙手,雖然知道沒什麼可能,但還是忍不住有些期待。
“不要,快起床吧。幾點的車?”
“我們坐九點半那趟車,吃完早餐就出發。”我起床到浴室去洗漱,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把床上的被子整理好了,鋪得整整齊齊的。她總是這樣。
吃過早餐我們坐公交車到長途汽車站,買了票,等了一會就上車了。我把兩個揹包放到行李架上,只留了兩瓶礦泉水和一個裝著各種零食的袋子塞在前面的網兜裡。
汽車往東邊行駛,那是大海的方向。開了很長一段高速路,然後轉入小路,兩旁是春天的田野,青草地和莊稼綠油油的,偶爾看到幾隻牛或者羊在悠閒地吃草,大群的白色鴨子在水塘裡撲通撲通游來游去。她一直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並不怎麼與我交談。還有很長的路程,我覺得這樣的沉默有點壓抑,於是開始搜腸刮肚給她講笑話聽。她笑點很低,從前不管我講什麼笑話她都能咯咯地笑半天,所以我很喜歡逗她,看到她笑我也覺得特別開心。講了幾個笑話,她只勉強笑了一下,又看著窗外發呆。
“喂,開心點好嗎?”我說。
“嗯,好。抱歉,讓你陪著我。”她一臉愧疚。
“別說這樣的話。謝謝你肯陪我去旅行。”我苦苦哀求了很多次她才答應來的。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謝謝你。”
“又來了,不要跟我說謝謝。再這樣見外我要生氣的喔。”我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她彎起眼睛對我笑了。
“笑一下多好,你笑起來最好看了。想吃點什麼嗎?”
“話梅。”
於是我從袋子裡找出話梅來,撕開包裝袋拿了一顆放到她嘴裡,我自己也吃了一顆。
汽車到了港口,上了渡輪,兩邊都是汽車,看不到大海。渡輪應該很大,還算比較平穩,不過她還是有點不適,我讓她靠在我身上睡覺,她閉上眼睛睡了。她的臉看起來很恬靜,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粉紅的嘴唇輕輕閉著,長髮散落在我的手臂上,還是那個讓我心動的樣子啊。
渡輪在海上行駛了兩個多小時,期間她跑去洗手間吐了一次,我扶著搖搖晃晃的她回到座位上,或許是身體不舒服,又或許是想起了什麼心裡難受,她沉默地哭了好大一會。我後悔沒有直接買機票飛過去,回程的時候不能再讓她這麼辛苦地坐長途巴士了。汽車上了島,繼續行駛了四個多小時,沿途的風景優美,路過高山,路過大海,路過椰樹林,滿眼是如畫的景色。她吃了點東西,看起來心情好了許多,她開始和我說話。
“你請假沒事嗎?”她說。
“沒關係,我打算辭職了。”
“為什麼?你好不容易才進了這個單位。”
“我想到A市去工作,你說好不好?”我想去她所在的城市。
“不好。好不容易進了編制,放棄的話太可惜了。”她很認真地說。
“可是我真的很後悔,那時的我太自私了,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在外面的。”想起當初選擇了父母安排好的光明前程,而把她一個人丟在了大城市裡,我就萬分後悔。離開了才發現,沒有她的人生,再好的前途都沒有意義。
“別說這些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苦笑了一下。
“如果我沒有離開你,你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你就不會遇到他,也不會受傷害。”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跟你沒關係。”
“我們重新開始,好嗎?你回來,或者我到A市去,讓我好好照顧你,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別開玩笑了,我們已經回不去了,你知道的。”她轉過頭去用手指拭了一下眼淚。
接下來又是長久的沉默。雖然是出來旅行散心,但心情真的很壓抑,時間也很煎熬,每一分鐘都彷彿一個世紀那麼長。
到了下榻的酒店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海景房很漂亮,在陽臺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蔚藍的大海,濤聲一陣緊接著一陣,白色的浪花一層層在沙灘上追逐。四月份的三亞比想象中要熱許多,太陽火辣辣的,完全已經是大夏天的感覺。她有點窘迫地說沒有帶夏天的衣服,真是個小迷糊,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我才一直放不下她吧。
我們上街去吃飯,然後到商場去給她買衣服,挑了兩件吊帶連衣裙,她到試衣間換上其中一件白色的裙子,真的很美,像仙女一樣美,我的心又咕嚕嚕地冒起了泡泡,要很努力才能壓制住想要親吻她的衝動。我們到海邊去看日落,她脫了鞋子光腳踩在沙灘上,不時彎下腰去用手撥弄著海水,或者去撿衝到沙灘上的貝殼,然後回過來頭衝著我甜甜地笑,看起來非常開心。夕陽照在她的臉上,鍍上一層溫柔的光芒,我終於又能看到她的笑臉了,真的希望時光可以就此停駐,這樣一直到天長地久,永遠都不要再分離。我又開始懊惱起來,心裡忍不住盤算著怎樣才能讓她回到我身邊。
我們一直在沙灘上待到很晚,走走停停,買了小支的煙花來放,喝椰汁,走累了就到海邊的西餐廳去聽歌手唱歌。餐廳氣氛很溫馨,燈光是柔和的,桌面上的鮮花和香薰蠟燭散發著微甜的香氣。我們要了一支葡萄酒,坐在對面的人兒喝了點,眼神變得迷離起來,她看著我嫵媚地笑,一會又趴到桌子上去哭,一會又要喝酒。我接過她的酒杯,“別喝多了,你不是會過敏嗎?”我說。
“可是我真的想醉一次,再給我喝一點,好嗎?”她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不行。喝點果汁吧。”她不考慮後果,我可不能由著她。
於是她嘟起嘴表示生氣,她生氣的樣子也很可愛,我伸過手去想捏她的臉,被她躲開了。
沿著沙灘慢慢走回酒店,夜晚的海風挺涼快,椰樹葉子沙沙作響,大海變得靜謐而深邃。雖然還沒到旅遊旺季,沙灘上游客還是不少,三三兩兩的情人牽著手在散步。我悄悄地拉起她的手,她縮了回去,原本我們並排走著,這時她刻意地拉開了一點距離。我心裡難受得很,於是不顧她的反抗非要把她的手握在手裡,叫她再也無法掙脫。
“你別亂動,不然我會更用力的。”我沉聲說道。
“你鬆開。”她掙扎著。
於是我更加用力捏緊她的手。
“好痛!”她生氣地叫起來,用力把我甩開了。
“對不起。”我說。
一路沉默地回到了酒店。
她洗完澡出來悶悶地鑽到了被子裡。
我很難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腦子裡亂哄哄的,任由花灑把我從頭澆了個遍,我沒法不愛她,叫我怎麼辦呢?我從浴室出來,看著她安靜在窩在被子裡假裝睡著的樣子,心裡又酸又澀。大約是喝了點酒的緣故,她的臉頰紅撲撲的,飽滿的嘴唇也嬌豔欲滴,心愛的人兒啊,她就在我的面前,她睜開無辜的雙眼看著我,我再也無法剋制對她的渴望,不顧一切地吻了她。
“不要!”她推開我轉過身去。
我在她身邊躺了下來,側過身地抱她,那種熟悉的香軟的感覺傳遍了我全身,我緊緊地擁抱著她,她是我的,她原本就是我的。她掙扎著漸漸在我懷裡安靜了下來,我把她的身體轉過來,又去吻她,我看到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求你,我真的很痛。”我低聲哀求她,我整顆心都快碎了。
“你還願意要我?”她的眼淚無聲地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我愛你啊。”我說。
“可是······”我吻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我們做了。
然後她跑到浴室把門反鎖了,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很厲害,哭了很久。我穿好衣服躺回自己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錯了,可是我只能這麼做。
接下來幾天有點尷尬,但我們都極力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我帶著她到處去遊玩,去了天涯海角,去了熱帶天堂森林公園,去了蜈支洲島,吃了很多海鮮,走了很長的路,看了很多美麗的風景。但又好像過得恍恍惚惚的,她在看風景,而我眼裡只有她,她看起來沒有不開心,也沒有很開心,但感覺比前幾天好些。晚上我們還是同住一個房間,但是我沒有再碰她。
我想她或許需要一些時間,沒關係,我可以等。
旅行結束了,她不願意一個人坐飛機回A市,只好讓她和我一起坐火車。同一班列車,我在B市下了車,而她還要繼續她的旅程。我看著遠去的火車,心裡悵然若失,什麼時候,它才會把她帶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