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顏回見孔子,欲辭行。
孔子問:“將往何方?”
顏回說:“衛國。”
孔子問:“為何而去?”
顏回說:“我聽說衛國君王氣盛專斷,國家治理混亂卻完全不知是因為他自己的過錯造成的;民不聊生,棄屍滿澤,百姓沒有活路。我曾受先生之教:‘國治則離,國亂則往,如醫者往多疾之地。’我願前往踐行先生所教,衛國或許能免於疾苦。”
孔子說:“唉,你若前往將有性命之危!大道不治人世的雜亂紛擾,人世是天生天滅的。古之至人,先存德知於己,然後才傳德知於人。如果連自己的德知都未穩,你何來閒暇去糾正他人的非德非知之行呢?
德知不穩,機巧就外露了。德之不穩,因名。知出機巧,因爭。在乎名,則相互傾軋;而機巧不過是相爭的工具。所以說名與機巧皆為兇器,不可以遍行於世。
若德知未入於己心,卻強用仁義約束別人之行,更在強人前誇誇而談仁義,他定認為,你以人之惡來揚己之德,認為你是害他的。害人者,亦必受人所害。你的禍害恐怕要來了!
再說了,若衛君喜賢明之才而惡不肖之徒,你的前往就完全是多餘的。如今衛君非明君,你一旦不據理力爭,衛君必倚君臣之勢,巧辯以距諫飾非。你一旦退縮了,就只能委面順從,不敢有異色,最後不得不屈從於他。這就是以火救火,以水治水,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為惡劣。你若一開始就順著他,那以後也只能順著他了;另一種情況,你若尚未取得信任就直言不諱,那必死於暴君之前。
從前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關龍逢與比干之死是因為他們的修養。正因為他們的修養高深,他們必然會撫卹愛護百姓,而在百姓因亂治而受苦之時,他們亦必然會下拂其上,以求君王止亂。以下拂其上,其君王定排擠他們。輕者擠壓他們,重者加害他們。一而再,再而三,關龍逢與比干必死於桀紂。
過去堯入侵叢、枝和胥敖三國,而禹攻擊有扈。堯禹滅國屠民,兵峰不止,皆因名實。你難道沒聽說過嗎?名實如此沉重,連聖人都不能承受,更何況你!我雖然這樣說,但你未必心服,你再說說自己的想法吧。”
顏回說:“形端而心開放,勉力而意專一,這樣可以嗎?”
孔子說:“不!不可以!衛君內心驕橫,喜怒無定,人皆不敢違。不顧他人的感受,只求自己的痛快。毫無容人之量,又怎融得下你的大德呢!他必定固執不化,即使表面附和,內心也是排斥的。你的方法又怎麼可以呢?”
顏回說:“我心有信仰,而為人和順,以古為尊。內心的信仰,是與天為伴。天生萬民,君和我皆為天之民,人皆天之子,我何貴於人。我不勉求他人認同或不認同自己,我以赤子之心待人待物。這就是我與天為伴的信仰。外在的和順,是與人為伴。擎跽曲拳,人臣應有之禮。世人都如此,我亦如此。人之常情,人們怎會責怪我呢,這就我與人為伴的處事方式。以古為尊,我之所言,上古就有,非我之言。直言古人的智慧不會招來怨恨,這就是以古為尊。這樣做可以嗎?”
孔子說:“不!不可以!方法雖巧,卻無效。這些固舊之法,的確能使你免於罪。然而,僅此而已,你是感化不了他的!你依然只看到自己的成心。”
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請先生教我。”
孔子說:“難道事情因你有心而為就會變得容易嗎?如果因你有心而為就變得容易,這非自然之理。你齋戒之後,我再告訴你吧。”
顏回說:“我家裡貧窮,不飲酒、不吃葷已數月。這樣可算是齋戒了嗎?”
孔子說:“這是形體之齋,而非心齋。”
顏回說:“請問何為心齋?”
孔子說:“你若達萬物齊一之境,不僅能聽之以耳,亦能聽之以心,更能聽之以氣。耳聽的極限是物之聲,心聽的極限是物之全,聽之以氣則是相容萬物。何謂氣,虛而能容者為氣。唯道集虛,故道者有大容。排心之雜,得心之虛,乃有容也。心,虛而能容,謂之心齋也。”
顏回說:“未達心齋之境,則心被己所充實,心滿而無容;已達心齋之境,則心之容量無限,我在其中如一塵一埃,雖有似無。這就是心之所虛嗎?”
孔子說:“你說得極好!我告訴你,你若能遊於其心虛的近處,則可以靜候。若得入其心虛之處,則可與之共鳴;若不得入,則止於其心虛之外。開闊你心,讓不得已的內容融於心虛之處,這是為人之事的極限了。
隱匿在大地上行走的痕跡是容易的,此謂絕跡易;失去了大地的依託而行走是困難的,此謂無行地難。人之事如絕跡,易造偽;天之事如無行地,難造偽。以翅膀而飛翔,此謂易;以無翅膀而飛翔,此謂難;以知得知,此謂易;以無知而知,此謂難。
那究竟天之事是什麼呢?如此難作偽。你看這室內空蕩之處,光明自來,明亮不止。心之虛內,吉祥亦如空室的光亮一樣,源源不止,盈而不滿;當內在的吉祥表露於外時,形骸安泰,神采飛揚,這就是達到坐馳之境,是難為之境,亦是天之事。達坐馳之境的人,其耳目內通於吉祥,吉祥達於外而為眾心所感知。吉祥之所在,即使鬼神亦傾慕而來,更何況人呢!吉祥者,是萬物之所期也,是禹舜之所望也,是伏羲、幾蘧之所求也,普通人更不可能是例外呢!”
二
葉公子高將出使齊國,有惑而問於孔子:“楚王讓我出使齊國,希望達成的任務很重。然齊國對待來使,相待的禮儀雖甚為恭敬,但涉及到實質內容時卻立場堅定。普通齊人的性情就如此,更何況是齊之諸侯!我很害怕一事無成。先生曾經說:‘凡事或大或小,極少有不合於道而結局美滿的。事情不成,必定有人之禍;事情若成,必定會受陰陽之患。事成或事不成都無後患的,唯有盛德之人才能做到。’我是算清心寡慾之人了,但我早上接受出使之命後,心中就焦灼如焚,到了晚上不得不飲冰以求壓下心中的躁火!事情還沒真正開始,身心就已經陰陽失衡而焦灼不已。往後若事情不成,我必受人之禍。這兩禍患降臨於我,我實在是承受不了,望先生教我!”
孔子說:“天下有兩大當守之戒:一戒是命,一戒是義。人愛至親,就是命,命不可解於心。人臣受命於君,就是義,這是無可逃避的。這就是兩大戒。人愛至親,則無論境況如何都力求至親安心,這是孝的極致了。人臣受命於君,無論何事都力求君主安心,這是忠的極致了。對待己心,不為事喜,不為事悲,知事之無可奈何而能安心處置,這是德的極致了。身為人臣,必有不得已之事。然行國之大事,當以國之擔當而行,心有大國,個人之事當置於度外,則大無畏。如此,何來貪生,何來怕死!你這樣行事即可。
我還想告訴你:關於國之相交,相近的國家需要培養信任,相遠的國家要忠於自己的承諾。信守相交的承諾則友誼就能讓對方感受到。以言傳達兩國的喜怒,是天下的難事。傳達歡喜之情時,多有溢美之言;傳達憤怒之情時,多有溢惡之言。溢美也好,溢惡也好,都是有失本意,失其本意就容易削弱雙方的信任度,兩國沒了信任則使臣就要遭殃了。所以古語有云:‘傳達要客觀,不要溢美亦不要溢惡,這樣就足夠了。’
角鬥的人,開始時是光明正大,往後是暗中偷襲,過分時就不擇手段;飲酒的人,開始時規規矩矩,往後迷亂昏醉,過分時就放蕩狂樂。許多事情都如此,開始時能彼此體諒,結束時卻相互鄙惡;開始時簡單,結束時卻艱鉅。
言如風波,傳言有失。言似風波,易動;言有失,易危。所以憤怒沒別的原因,就是巧言偏辭使言失。困獸將死,沉聲急喘,心生兇厲。被逼入絕路時,自然會心生恨念,以求生路。事致於此,誰還會顧後果!所以古語有云:‘不易使命,不強求事成,過度就是溢了。’易使命也好,強求事成也好,都是危險。成就一件事是需要時間的,急於求成會後悔不及的,能不謹慎嗎?乘物以遊心,寄不得已以養中,是自處的最高境界了。你為什麼要擔心歸來之時如何彙報君王呢!不如想想如何盡力達成使命吧,這才是真正的困難。”
三
顏闔將擔任衛國的太傅,教育太子。顏闔心中焦慮,遂去請教蘧伯玉:“太子其德,天亦欲殺之。如果我放縱他,必危及國家;如果我制止他,就危及我自己了。太子能知人之過,而不能知己之過,亦不能知人何以為過。我該怎麼辦?”
蘧伯玉說:“好問題!當戒!當慎!當正汝形,當正汝心!形,當就之;心,當和之。然而,即便形就而心和,仍有所患,皆因形就而不入,心和而不出。形入是形就的極致,形入為一;心出是心和的極致,心出為遊。形就而達入之境,則顛、滅、崩、蹶,何所懼;心和而達出之境,則聲、名、妖、孽,何所怕。形入而心出,即便若嬰兒那樣處於人之初,亦能做到;即便如無牆塹那樣完全開放,亦能做到;即便如無涯那樣無邊無際,亦能做到。達到如此境界,即入於無疵之境。
未入於無疵而為之,最次則如螳臂當車。螳螂怒舉其臂以擋行進的車輪,這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能抵擋,將自己的才能看得太高了。當戒!當慎!倚才而自鳴得意,為不能為之事,危險!
未入於無疵而為之,其次則如人之養虎。養虎者不敢以活物餵食,怕激起它行兇時的殺性;不敢以完整之物餵食,怕激起它撕咬時的兇殘。時刻留意著老虎的飢與飽,滿足其飢渴以平其怒。人雖然與虎是異類,但人亦如虎。你順其性,使其滿足,他會獻媚於你。反之逆其性,他就殺心起。伴君如伴虎。
未入於無疵而為之,稍次則如人之愛馬。愛馬之人,以別緻的竹筐去接馬糞,以稀有的貝殼去接馬尿。蚊虻叮上了馬身,愛馬者下意識地為馬打蚊虻。因出其不意,馬受驚嚇,奔騰亂踢,愛馬者因此受傷,頭破胸折。關愛之意已付諸於行動,而關愛之情卻因此受損,能不謹慎嗎?”
四
匠石去齊國時,在曲轅看見一棵社樹。樹大得震撼,其枝葉伸展之廣足以容千牛遮蔭;其樹幹,寬達百尺,高達山頭,離地好幾十米才有枝條伸展,而且足足十多條分枝粗大得能造船。社樹之下,觀者眾多,如同鬧市。然而對此奇樹,匠石卻視而不見,沒有任何停留觀看之意。
匠石的徒弟倒是看了個滿足,之後才匆匆追上匠伯。對於師傅的行為,徒弟不解,問道:“自從我拿起斧斤跟著師傅學藝以來,還沒有見過如此奇俊之樹。師傅為何不肯看一眼,直行不已?”
匠石回答說:“好了,不用再說了!那不過是散木而已。用來做船,則船易沉;用來做棺木,則棺木易腐;用來做器皿,則器皿易毀;用來做門戶,則門戶易汙;用來做屋樑,則屋樑易蛀,這是不材之木。於人毫無用處,人棄之不顧,所以才能長壽。”
匠石歸家,社樹入其夢中,說:“你要拿什麼東西來和我相比呢?那些你們人類種植的樹嗎?如柤梨橘柚瓜果之類嗎?它們的果實熟了就被人摘取,摘取時大枝折斷,小枝剝落,人的這些行為都是折損樹木的生命。因此這些樹木不能盡其天年,甚至中途夭折,就是因為世俗者看上了它們的用途,進而生命遭世俗者損害。一切對人有用的內容不都如此嗎。我渴求做到於人無用的境地已經很久了!這期間我幾乎被砍伐,直到現在我才獲得得以長存的大用,長存就是我的大用。你說的那些於人有用的內容,怎能比得上我長存的大用!天生萬物,人與樹不過是一物而已,萬物都面臨長存的困境。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人與樹都面臨長存的困境,人真有資格說何為有用嗎?未得長存之人,何來的自信去指指點點未得長存的樹木呢!”
醒來後,匠石把夢告訴了弟子。弟子問:“它意在求取無用,那為什麼還要做於人有用的社樹呢?”匠石打斷了弟子的話,說:“哎!你不必再說了。社不過是寄託其大用的地方而已。無用之用,乃在長存,此乃大用。不明白其所求的人才以種種用途去非議它,而不見大用!如果它不做社樹,即便它於人無用,亦很可能遭致砍伐。況且它以社樹的方式達到其長存的目的,不是很與眾不同嗎?若我們明白了,社不過是寄寓其長存之地,我們大概就能體會到其良苦用心了!”
五
南伯子綦遊於商丘,見一大樹,與眾不同,其樹蔭可容千乘車馬。子綦說:“此為何木!異木必有異材!”仰看其枝,曲折不可為棟樑;俯看其幹,鬆散不可作棺槨;舔其葉,口爛潰傷;聞其味,人悶醉不已,三日不醒。
子綦說:“此為不材之木,所以才得如此之大。嗚呼,神人亦不材,以得人之大呀!”
宋國地荊氏,宜種植楸、柏、桑之類的樹。人手能握的樹,養猴人砍來做系猴的木樁;三四圍粗的樹,建大屋者砍來做棟樑;七八圍粗的樹,富貴人家砍來做獨木棺材。樹未能終其天年,而中道夭折於斤斧,皆因樹之材為人所用,以致樹遭人之患。凡有缺陷的牛豬,以及有疾的人,皆不可用於祭祀河神。這是巫祝的常識,因為那是不祥的。但神人卻以此為大祥!
六
支離疏者,是奇異的人。他們長相奇異,形骸殘缺,臉隱於肚臍,肩高於頂,髮髻朝天,五臟之腧在上,兩腿貼兩肋。即便如此,他們縫衣洗衣,足以餬口生活;簸米篩糠,足以養十人。君王徵兵時,他們即便大搖大擺經過徵兵之處也沒人關注;君王征戰時,因殘疾而免於勞役;君王救濟貧病時,他們能領到米三鍾和柴十捆。支離者,破碎也。人支離其形,尚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更何況支離其德的人呢!
七
孔子到楚國去,楚國狂人接輿走過孔子門前唱道:
“鳳啊,鳳啊,世人之德為何而衰!
往世,天下有道,聖人足以成業。天下無道,聖人亦得以存生。當今之世,聖人只求免於刑害!來世不可期啊,往世不可追!
福輕於羽,卻不知道把握。
禍重於地,卻不知道迴避。
罷了,罷了!別再炫耀己德了。
危啊,危啊!別再四處闖蕩了。
荊棘啊荊棘,無傷吾行。
拐彎啊拐彎,無傷吾足。”
山木啊,人以山木製斧砍伐;膏油啊,人以膏油之液以助燃。桂,人可吃,故人伐之;漆樹,人可用,故人割之。人皆知有用之小用,而莫知無用之大用!小用存之有限,無用存之無限。“無用”之用的根本在長存,在無限,在無窮,在永恆。
隨記
一開始讀《人間世》,我有一種強烈的脫節感。從《逍遙遊》與《齊物論》的超凡脫俗中剛出來,原以為後續的更驚天動地,但事實卻不是如此。《養生主》感覺沒那麼強烈,但《人間世》就有強烈的墮落感,一種從天上掉落到人間的感覺。讓我從這種墮落感走出來的是劉笑敢的觀點,大概是說每個人的思想都有一個發展的歷程,《人間世》就是這個思想歷程的起步階段。再回看《人間世》時,我有豁然開朗之感。莊子的思想本來就在人間,只是後來不斷昇華突破才達到巔峰。我從逍遙齊物的巔峰來到了人間世的山腳,當然有墮落感。《人間世》到《德充符》的確能感受到思想的蛻變,不斷地向《逍遙遊》《齊物論》接近。明白了這點後,墮落感沒有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攀登感,感覺和莊子一起攀登其思想的巔峰。
《人間世》篇作為過渡性的篇章是在內七篇中是很突出的。未達逍遙齊物的巔峰境界,但已經有那個味道了,能品出巔峰的雛形。
《人間世》思想的基礎還依賴於“有待”,依賴於形實。雖然有點趨向於“無待”的傾向,如吉祥,如大用。但人間世的吉祥與大用,還是依賴於“有待”,依賴於形實。吉祥祈求於心虛,大用寄於社,大祥託於不材。無論心虛也好,社也好,不材也好,其實都是有限的內容,是屬於形實的範疇的。莊子巔峰境界時,他已經為這些“有限”、這些“形實”構建一個更為堅實的基礎,這個基礎必定要求是無限的,超越形實的。只有如此,基礎才會真正紮實穩定。所有的有限都是建立在無限的基礎之上的。在此之上的有限才會有無窮的變化。這個基礎在莊子那裡被稱之為道。道是一個真實的無限的存在。這個存在極為特殊,有很多“形實”無法想象的特性。其中一個就是“無”。“無”寄託了“無形實”,“無窮無限”。
人間世的終篇正是引出了無用之用。“無用”之用的根本在長存,在無限,在無窮,在永恆。由實向虛,由有向無,由形而下向形而上,由物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