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要設計一個夢境,一個完全由自己主宰的,異常完美的夢境,梁怡筠認為,它必須有橙紅的底色,略略打上一點燈光,溫暖而模糊的一團,在這樣隆重的背景裡面,應該有一張大床。這是一張有著床架,頂著蠶絲蚊帳的歷史悠久的床,棕繃床墊,翻個身會隱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這是外婆留下的床,梁怡筠在那裡睡過十幾年,她在那裡學說話,在那裡尿床,在那裡做了噩夢驚醒後大哭,還在那裡來了第一次例假。
當年梁怡筠的母親,中學教員梁紅梅,就是在這張床上生下了梁怡筠。
那天天氣晴朗,梁老師腆著大肚子剛剛送走兩名前來探望她的學生。離預產期還有兩個禮拜,梁紅梅覺得天氣很好,可以把堆積了一個禮拜的髒衣服進行清洗,站在水龍頭前的孕婦無疑是臃腫而疲憊的,這時候她已經感覺到了腹部的隱隱不適,但她還是堅持洗完了一盆衣物,接著走上樓,把衣服一件一件抖開,晾在露臺的鐵絲上。
就在梁紅梅專注於晾曬衣服時,一隻小鳥從低空飛過,像一道斑駁的光線,倏忽而至,梁老師的耳朵裡忽然灌進了一種奇異的聲響,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聽見過類似的鳥鳴。真是怡筠動聽啊,梁老師在心底自言自語。這是一種什麼鳥呢?好奇心湧了上來,她決定有空看看科普書籍。這個想法直到很多年以後仍在她腦中盤旋,可是無論是哪種相關讀物都無法告訴她這隻被她過分模糊和理想化了的小鳥的名稱。它好像有一雙綠翅膀?又或許是灰的?但至少有兩條紅腿,不過也不一定……小鳥飛得太快,梁紅梅無法捕捉它具體的身影,至於它的叫聲,按照她的說法,堪比天籟,無法模仿,當然就無人能夠解釋了。
很多年以後,當梁怡筠第N次聽母親重複小鳥的故事的時候,忽然福至心田,大膽質疑,梁怡筠說,媽媽,說不定這隻小鳥是你幻想出來的,你說你生我的時候肚子很痛,也許是你痛過了頭產生的幻覺呢?
梁紅梅有些不滿,胡說,那時候我還在露臺上晾衣服,怎麼會產生幻覺!
梁怡筠說,也不一定是幻覺,有可能是耳鳴,人只要過度勞累都會耳鳴,嚴重的會產生幻聽。
梁紅梅說,越來越離譜了,難道這些都是我編出來的?要是媽媽沒有聽見小鳥的叫聲,怎麼會有你的名字呢?
梁怡筠張著嘴,然後又閉上了。
她有一個人人喜歡的好名字,每次在人前自我介紹,只消說一聲:就是“怡筠動聽的‘怡筠’”眾人立刻一付恍然大悟且感同身受的表情,令怡筠非常受用。
梁紅梅看著女兒理屈詞窮,繼續補充說道,不過我生你的時候真的很痛,是你無法想象的痛。
梁紅梅在晾完衣服以後,忽然覺得腹部一陣異樣的疼痛,緊接著是微微的破裂感,一股液體湧了下來,沒有任何經驗的梁紅梅不由得尖叫起來。買菜回來的趙小琴,梁紅梅的母親,梁怡筠的外婆,聽見女兒的叫聲,立刻衝上樓,見此情形,她預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已經提前發生。
驚慌失措中,梁紅梅依然記得母親簡短有力的話語。
趙小琴說,去床上躺著,把褲子脫下來,被子蓋上去。
趙小琴說,是孩子急著要出來了,沒啥好怕的。
趙小琴還說,我生了你們兄弟姐妹五個,不都是憋一口氣,痛三下兩下就出來了?
梁紅梅順從地躺在床上,疼痛和恐懼使她不停地顫抖。她聽見母親央求鄰居去找弄堂口的老接生婆,又打發廂房裡午睡的小兒子趕緊起床燒水。此時此刻的梁紅梅感覺自己像一隻被擠壓的水袋,身體某一部分正在不斷地向外滲透液體。
梁怡筠曾經問梁紅梅,生孩子真的有你們說的那麼痛嗎?
梁紅梅低著聲音說,比我們說的還要痛。
梁怡筠倒吸一口涼氣,那是有多痛?是像刀割嗎?她在十五歲那年企圖用刀割斷動脈,才破了點皮就感覺疼痛和恐懼,立刻醒悟,再也不幹蠢事,但是回想起來,仍然感覺後怕。
梁紅梅想了想說,比刀割痛得多,但不是一種痛,刀割只是簡單地割裂的痛楚,而生孩子的痛複雜得多。我現在說,你肯定不能理解,等你以後生了孩子就知道了。
梁怡筠,吐了吐舌頭,那麼驚險,我寧願不生。
又問,媽媽,那天你生我下來,哭了沒有?
梁紅梅說,哭,怎麼不哭,從一開始就哭,哭到沒有力氣,只懷疑把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光了,只聽見自己乾嚎,你還是沒有出來,連你外婆都差點哭了。
梁怡筠忽然覺得愧疚,伏在母親身上,良久,說,既然生孩子那麼痛,你為什麼還要把我生下來。
梁紅梅說,那個時候,想後悔也晚了,只想著一定要把這個小東西生下來,不生下來怎麼行呢,難道就讓自己活活痛死?
在母親和老接生婆的幫助下,經歷五個小時,梁紅梅和自己的搏鬥終告結束。精疲力竭,類似於死去。接生婆多年沒有幹過這個營生,氣喘吁吁,中間更是停下來一次,徵求趙小琴的意見,是不是應該去醫院?二十幾年前,交通沒有現在這麼發達,更何況一個生了一半的產婦如何能順利抵達醫院?趙小琴咬牙,對接生婆說,別管了,我女兒挺得住。
孩子生下來了,血肉模糊,九斤重。接生婆說,胖了孩子,苦了娘。
梁紅梅在半昏迷狀態中恍惚聽見孩子的哭聲,只覺得身體飄到了半空,虛虛實實,心裡有點著急,依稀聽見自己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是個姑娘。接生婆說,白白胖胖,跟她媽小時候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梁紅梅聽見孩子的哭聲清澈嘹亮,心頭一動,真是怡筠動聽啊,就像那隻小鳥的叫聲一樣。
清醒過來第一句話,孩子就叫梁怡筠吧。
梁怡筠一度遺憾自己沒有出生在醫院整潔的產床上,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窗簾,白色的醫生和護士用他們技術嫻熟的手把她從黑暗中抱出生天。而後她被裹在統一的襁褓中同母親客觀而矜持地對視,最後被放在一間有一扇大玻璃窗的嬰兒房裡,成為十幾名乃至幾十名嬰兒中的一個。這些鏡頭是她長大後從電視劇中看來的,當時她立即向母親表達了遺憾。
梁紅梅說,哪裡出生不都一樣,再說你本來是要生在醫院的,早產了兩個禮拜。
梁怡筠說,同學們都是在醫院生的,就我一個是給接生婆抱出來的,太愚昧了。
梁紅梅笑,說明你特別啊,不信你去問問李娟,她肯定贊成我的意見。
一提到李娟,梁怡筠立刻表示信服。真的,李娟跟著梁怡筠去過外婆家一次,對床讚不絕口,說這樣漂亮的床,就是讓自己死在上面也樂意。
可是假如在醫院,你就不會受這麼多苦。梁怡筠說,你說你都把眼淚哭幹了。
說起來倒也沒什麼,女人一生中至少要哭兩次,生孩子只是其中之一。梁紅梅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梁怡筠。
果然,梁怡筠追問,還有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梁紅梅說,這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事實是,到了很久以後,梁怡筠才真的知道女人另一次哭泣的確切時間,這次覺悟,是在事情發生後的兩年,梁怡筠獨自躺在外婆留給她的床上,赤裸的身體,溫暖,潔白。回憶過去的事情的時候,她忽然記起了自己一次漫長而絕望地哭泣。已經兩年了,兩年前的床上,發生了一些令梁怡筠終生記憶的細節。她仰起頭,看斑駁的床頭,隱隱刻畫了一些細小的短橫線,這些只有她自己才懂得的符號。
兩年裡面,有多少具體的曲折進退,一下子很難說清楚,總之是一些人走了,一些人來了,這些人走了,另外一些人又來了。符號未必能夠記錄心情,但是可以說明數量。梁怡筠把它們刻畫為五個一組,滿五個短橫線,就加一道豎線。很多時候,一個人在床上,看床頭的刻痕,梁怡筠常常什麼都不穿,覺得自己像個原始人,用的是五進位制。
這個時候,她會分明地感激起外婆和母親。梁怡筠想,或許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早產,恰恰證明了那個女嬰理該同這張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