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殤
□朱慧娟
我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大黃的情形。
那時候,它才剛剛到我媽家沒有多長時間,還小小的,大家都喊它“阿黃”。
那是五六年前,放假回家,剛到我們家院子西牆(我們家院子大門朝南,我們一般都走西邊一條路),就聽見家裡傳來“汪汪汪”的小狗的叫聲,當時不敢相信,但細細一聽,對,的確是狗叫聲。僅管聲音奶聲奶氣的,但是特別急促,一聲接著一聲,帶著點氣勢。我有點奇怪,家裡怎麼有狗叫聲?自我記事起都沒養過狗。
拐過牆頭就看見從大門衝了出來一隻黃色的小狗,一蹦一蹦地對著我和女兒一個勁兒叫。小身子毛茸茸的,特別是兩隻前腿往前一縱一縱的,儘管個不大,但是氣勢上是一點不帶輸的,看它那副不依不饒的勁兒,還挺厲害的。女兒看它像個肉嘟嘟的毛球兒,想去摸摸它。誰知道它叫得更響了,還豎起耳朵,呲著牙往前一撲,大有一種再上前就要咬人的架勢,倒把女兒嚇得一哆嗦,趕緊往後退。我又氣又樂,這小東西還蠻橫的,來自己的家倒被它攔住了。
院裡傳來媽媽的聲音:“阿黃,又誰來了?你招呼得這麼厲害?”小狗還是站在原地,一邊轉頭衝著門裡面搖尾巴,一邊回頭盯著我們,一臉的戒備。那意思是沒有搞明白我們的來路,絕不放行。
一見是我們,媽媽眼睛一亮,高興得不知道怎麼好了,兩隻手直拍,聲音都有些發顫了:“哎呦,俺乖乖來了!乖乖來了。”一把抱起女兒,又激動地拉著我的手不停地摩挲。看著媽媽高興得手足無措,都近乎哽咽了,我的心裡酸酸的,不禁有些悲涼,我們兄妹幾個都在外工作,平時很少回家,每一次回到家爸爸媽媽都激動得手舞足蹈,像個過節的小孩。
這時小狗顯然是對眼前的陣勢突變有些不解,眨巴著黑豆子似的眼睛,歪著頭看著我們。
我指著小狗問:“這是?”
“瞧我怎麼把它忘了?這是咱家剛抱的小狗。”媽媽樂了,“阿黃!這是咱們家老三,可不能叫喚,怎麼連自家人都不認識了?”
說來也怪,小狗不知是聽懂了媽媽的話,還是從我們的親密動作中看懂了什麼,就躲到媽媽的身後,不時偷偷伸著頭瞅我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你一看它,它就把臉轉過去。
調皮的女兒彎下腰來逗他:“喲,你不是挺兇的嗎,怎麼還不好意思呢?”
我怕狗咬她,就趕緊拉她,媽媽擺擺手說:“沒事兒,這狗認人,別看對外人兇,對自家人親著呢。你姐那歡歡(我外甥)都把它捏著脖子提溜起來,疼得它吱哇亂叫都不帶張口的。只要他們一來,都沒過西牆根兒它就蹦蹦跳跳的迎接去了。”
果然,一頓飯不到,那小狗就和我們混熟了,我和媽媽在院子裡做飯,它就高興得歡蹦亂跳,亮起四個胖乎乎的小爪子追著女兒滿院子盡情撒歡,一縱一縱的愈發顯得毛茸茸的。跑累了它就圍著我們轉來轉去,嗅嗅聞聞,有的時候還歪著頭看看,那圓溜溜的眼睛看起來煞是可愛。
看見我們做飯,一會兒過來蹭蹭這個的腳兒,一會兒舔舔那個的鞋。媽媽笑著拍著它的頭說:“乖,餓了?去玩一會兒,飯一會就好。”爸爸笑著說:“你看你媽養狗,像不像養個小孩兒?”
這話讓我心理一震:怪不得這麼熟悉?這話不就是我們兄妹幾個小時候,媽媽經常對我們講的?那時候家裡條件不好,好餓,沒到開飯的時候就像小燕兒一樣趴在廚房門口,眼巴巴等飯吃,媽媽也會像剛才一樣,用圍裙擦擦溼漉漉的手,輕輕摸著我們的頭,要是手沾滿面就會親親我們的額頭,笑眯眯的說:“小饞貓兒,乖,再玩一會,飯就好了。”
彷彿就是在轉眼之間,小院還是那個小院,廚房還是那個廚房,但是曾經牽著媽媽的衣角撒嬌的小饞貓們已經長大成人,而以前那滿頭青絲的爸爸媽媽卻已經是兩鬢斑白,曾經麻利的手腳也顯得遲緩了。
看著大黃我的心裡略有所動,以前儘管我們兄妹幾個看見別人家的小狗眼睛都挪不開了,爸爸從來都是堅決拒絕,那種絲毫不帶商量的眼神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那麼反對我養狗,現在究竟是怎麼同意的?
爸爸也許是看出了我的疑問:是不是好奇這麼多年我為什麼不願意養狗?”
“為啥?”
“你奶活著的時候老說,家裡有屬狗一般不餵狗,怕它死了對屬狗的人不好,你媽就是屬狗的。”
“現在怎麼養了?”
爸爸笑笑:“這是村西頭你玉叔的大狗下的一窩,養不了要扔,你媽心疼,說再咋也是條命,別再講老理兒了,就給抱回來的。再說這一大片人也都搬走了,到處清音清著(方言,寂靜悽清的意思),我們也孤寂的慌,養個狗是個耳朵,全當是個伴兒。”
我的心裡突然一酸:隨著我們兄妹幾個像鳥一樣離開家,奶奶也離開了人世,以前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現在只剩下爸爸媽媽兩個就像孤零零的老家雀,守在冷冷清清的老院裡,眼巴巴的盼著我們回家。小狗的出現無疑給這個小院帶來了生機,也緩解了他們孤獨寂寞的心。這一點上我們是應該好好感謝阿黃。
也許是小狗知道骨肉親,短暫兩天,阿黃已經和我們打得火熱,每天就是樂顛顛的跟在女兒後邊,就像個線團子一樣,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等到我們走的時候,小黃同學一直屁顛屁顛跟在後邊,好幾次趕它回家都沒有成功,就這麼把我們送到村子西頭等車。看著小黃那歪著頭看著我們,再看看年邁的父母,不知怎麼的我的心裡酸酸的,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有不捨,有牽掛,有傷感……
阿黃在媽媽的精心餵養下,慢慢長大。要說這小黃還真是挺省心的,自從有了它,院子裡的雞鴨鵝都各就各位,再也不敢隨便亂跑亂鑽屋子了,我曾經親眼見識過。那是才有四五個月的時候,阿黃追著院子裡亂跑的雞子,還別說,耀武揚威的大公雞被他趕得屁滾尿流,一下子滑了一下,滑倒在地上,嚇得咯咯直叫。看著大公雞瑟瑟發抖的狼狽樣子,我們都哈哈大笑,女兒笑得捂著肚子叫疼。一向嚴肅的爸爸也忍俊不禁,趕緊拉架:“好了好了,你個小不點兒,看把你能的,愣把個公雞嚇成了母雞叫。”就這他還不依不饒,作勢往前一撲,嚇得大公雞一溜煙的跑回窩裡了。
我都看呆了:“奇了怪了,大黃才有它一半大,那公雞整天像個霸王一樣,家裡的鵝都怕它,怎麼就能怕這個小不點兒?”
媽媽說:“這狗別看小,賊精。剛來時候,大公雞欺負他,叨得它嗷嗷叫。沒過多長時間它就敢和大公雞鬥了,還專咬雞腿兒,嚇的那雞霸王見了它就跑,再不敢往屋裡鑽了。”
大黃顧家,不像別的狗那樣四處亂跑,即便是在院子外邊溜達一下,爸爸媽媽喊一聲,它就立馬回來,守在大門口看門,雞鴨在它的監督之下,都老老實實待在門口,不敢進院子搗亂了。還有那隻貓,也被它趕得再不敢進屋偷嘴了。
漸漸的,小黃已經長成一條威風凜凜的大狗了,將近三十斤,都到我的腰的位置了,一身的黃毛像綢緞似的,在太陽下越發光亮柔順,四條腿又細又長,跑起路來那叫一個虎虎生風。
每次回家,吃完飯,坐在院子裡聊天,大黃就蹲在我媽的腳下,門口一有動靜,它就騰的一下子起來,跑到門口對著外邊叫,要是門口過個人,離很遠,它就“汪汪汪”把人送多遠,嚇得一般人輕易都不敢從我們家門前過。無論有多冷,晚上它都不在窩裡睡,下雨下雪都不進屋,就在大門裡邊趴著,哪兒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它就一陣叫喚。現在村子裡都知道咱家養了個厲害的狗。
大黃對外兇著呢,可是對待家裡人,那叫一個溫順,叫一個親人。
家裡小孩多,每一次擺弄他的時候都沒輕沒重,不是拽毛,就是擰耳朵,侄子膽子最大,居然敢掰它的牙,爸媽年紀大了,要是一不小心踩著它嗷嗷叫喚,要是換成別的狗,或者是換成外人,早就下口咬人了。可它每一次都疼得齜牙咧嘴的,但是從來沒有張過口,就連大聲叫喚都沒有。
最讓我感動的是它對家裡的每一個人都是那麼親,即便像我一年回不去幾次,可大黃見了我就激動得搖頭擺尾,和我寸步不離的,跟著我們那叫一個親。媽媽笑著說,這就是見了孃家的狗都親。事實證明,媽媽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兒,在我和阿黃的關係中,是孃家的狗見了我更親。
每次我們無論隔多長時間回家,只要是一到西牆,或者是咳嗽一聲它準跑出來迎接我。開始我以為是爸媽告訴它的,可媽媽說不是的,只要是家裡的人,它都能分清腳步聲和說話聲。
大黃的迎接那叫一個熱情,像箭一樣的竄出來,一看見我們高興得瘋了一樣,圍著我們跑啊,跳啊,然後就是直接把兩隻前爪撲到我們的身上來,頭直往懷裡拱,嘴裡還嗚嗚地叫著,激動得不行。嚇得後邊趕過來的媽媽一個勁喊,老四老四,趕緊下來,嚇著你姐。
說句實在的,嚇著倒不至於,但是她那二三十斤的體重的確是有點把人撲倒的架勢,那熱情,簡直比火還熱烈。搞得女兒每次快到姥姥家的時候就激動,不由自主的胳臂抱在胸前,又緊張又期待的問,大黃呢?
我對大黃的稱呼改變很是意外,摸它的頭開玩笑,行呀你,這地位見長呀,我都成了你姐了。媽,這啥情況?
媽媽樂了,這狗通人性,自從有了他看家護院的,我和你爸別提有多省心了,連門都不用鎖.左鄰右舍都說我多養個孩子。
的確,我們這地方比較亂,小偷小摸的比較多,爸爸媽媽年紀又比較大了,我們兄妹一直比較擔心。但自從養了它,家裡家外的東西再也沒有丟過,用媽媽的話說,晚上睡覺都安心了。
每一次見我,媽媽都在訴說大黃的懂事省心,爸爸則開玩笑說,大黃現在是咱家的總司令了,就是咱這兒狗不能上戶口,否則你媽準給辦一個。
“對,那名字就叫朱老四。”
“那必須的。”
“哈哈哈……”
我們都樂了。
爸爸媽媽越發的離不開他了,做好了飯,第一件事媽媽就是喊,老四吃飯,爸爸給它盛好了飯還吹吹,神情那叫一個關切,彷彿大黃真是他們最小的孩子。一眼看不見,他們就會找,大黃呢,儼然它才是這個家的頂樑柱。
可也有不好的地方,有了它,爸爸媽媽再也不願意出門了,擔心大黃在家吃不好,別餓瘦了。
有次媽媽正做飯突然昏迷,被送進醫院,搶救過來之後第一句沒有問自己的病情,反而說:“你……你們吃飯沒,都來了,狗……”
世事無常,被當成孩子寵著的老四有一天會被狠狠揍了一頓。
那是正值秋收,爸爸媽媽去地裡收玉米,讓大黃看家。誰知道,還沒到家,就碰上村西頭的蓮英大娘來告狀,說她從我們後邊的公路上過,大黃就追出來咬她。爸媽一看,她手上果然有咬傷的牙印,僅管蓮英大娘在村子裡偷偷摸摸,名聲也不太好,但是家裡的狗無緣無故出來咬人,不是瘋了就是想作怪,一定要狠狠打上一頓。果然,剛拐過彎,就看見大黃呲牙,對著身後蓮英大娘叫喚。果然是它,闖了這麼大的禍還叫,一向暴躁的爸爸的火氣上來,拿起跟木棍就狠狠打過去,大黃一看不妙趕緊跑,可不知怎麼的,以前反應敏捷的它這一次居然慢了一步,也許它是壓根沒有意識到爸爸會打它。木棍還是一下子砸在了它的腿上,只見它瘸著腿,嗚嗚嗚夾著尾巴跑回屋裡去了,爸爸追到屋子裡,結結實實的把它堵在屋子裡打了一頓,疼得媽媽在外邊直拍門。聽見狗叫的不成樣子,隔壁的三奶奶來敲門,氣得拼命攔住爸爸。看著蓮英大娘大聲喊著,做人得有良心,啞巴畜生也不能欺負。
蓮英大娘不知怎麼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低下頭轉身走了。
看到這兒,媽媽就覺得蹊蹺,長這麼大凶是兇了點,但是從來沒有咬過人,再說以前闖禍就是揍它,一轉臉它就什麼都忘了,嬉皮賴臉又過來磨來蹭去,今天這是這麼了?
爸爸看到自己下手這麼重也是有點後悔,但是更讓後悔的是三奶奶的一番話,原來這事情還就真怪不得大黃,是蓮英大娘看見我們家沒有人,就掂個麻皮口袋來偷我們家曬在門口的玉米,大黃就汪汪叫喚,想趕他走,誰知道她不但不走,還在接著裝,這下大黃不願意了,就直接去咬她的口袋,想往外拖,她就突然拿著棍對著大黃的腰就是一棍,狗叫得那個慘,當時就倒地下了,就那還爬起來咬她的褂子,估計是,她又想去打狗頭,才被咬的。三奶奶看著不下場了,才從院子裡出來,指著狗身上,要不你看看狗腰上是不是中了多大一塊?
大黃一下子跑出門來,一瘸一拐的栽在門口的草垛裡,就把頭貼在地上,哀嚎著,再一看嘴都出血了,再一看它的眼睛裡都是淚水。媽媽知道它這是受委屈了。
爸爸媽媽更加難受了,爸爸當時抱著狗眼圈都紅了,嘆口氣說,你個傻狗,就不知道躲一下,以後難過得好幾天看著狗,不吃不喝地瘦了一大圈,都沒有緩過勁來,媽媽更是好長時間都沒緩過勁來,從來沒有紅過臉的她第一次和蓮英大娘理論了一番。
大黃的情感豐富,有的時候你都感覺它根本就不是一隻狗,而是一個心思細膩的小女生。受了委屈就四仰八叉的趴在地上,任誰喊至多回你一個白眼,高興了就歡蹦亂跳,那眼睛咕嚕咕嚕轉,後來朋友送給我一個捷克羅素犬,叫熊貓,當時工作忙,再加上那狗實在是活潑,太鬧騰,也沒有時間陪它,就把它送到老家。本來想著一個狗也是吃,兩個狗也是養,誰知道可是把大黃給折騰慘了。
熊貓小,吃的是狗糧,大黃對狗糧實在好奇,再就是媽媽還總是先喂小狗,它感覺自己被遺棄,躲在一邊就那麼可憐巴巴的盯著,嘴裡還老是伸著舌頭舔著,有的時候口水就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一副饞急了的樣子,媽看著它實在是不忍心,就拿點狗糧給它,可是每次它都轉身就跑,活脫脫一個嘴饞又受盡了委屈的孩子,跑到大門口一趴,把頭埋在前面爪子下面,要麼就把頭緊緊貼在地上,嘴裡長吁短嘆的,見了誰都把頭一轉誰也不理。都知道它在賭氣,但是都哄不好它,只有媽媽上陣才行。事實上,媽媽早就心疼地煮雞蛋了,看見媽媽來了,大黃抽泣得厲害了,儘管還把臉轉到一邊去,把爪子迅速蜷縮回去,可奇怪的是媽媽只要一拉,它就乖乖地趴在懷裡任媽媽“乖乖”、“兒”地撫摸半天,它嗚嗚著,媽媽安慰著,一如當年安慰撒嬌的我們。我打趣它,老四,忘了是誰偏心的?那雞蛋都捨不得給你吃。
媽媽笑罵,一邊兒去,熊貓小,俺老四才不和它爭呢。那倆雞蛋冰好了吧,去給我們拿來。
得,這就去。吃個雞蛋害怕燙著,我這老三混的都不如老四了。我颳了狗鼻子一下
媽媽把狗緊緊攬在懷裡,那是,你有媽,它可是個沒了媽疼的毛孩子,我不疼它誰疼?
以前鄰居都說我媽媽菩薩心腸,連見了螞蟻都要繞道走。現在看來在媽的眼裡,萬物都有靈,在她的眼裡都是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媽媽的話,還是怕爸媽操心,打那以後大黃對熊貓好多了。即使熊貓再霸道,再護食,再咬它,它也是生氣,也只是躲到一邊去遠遠看著,從來就沒有咬過它。有的時候,反而是村子裡的人來逗弄熊貓的時候,大黃就一步不離,亦步亦趨的跟著,眼睛直勾勾的,唯恐別人欺負熊貓。我覺得大黃對熊貓即便不喜歡,是忍著讓著,也護著。
有人說,父母就像老房子,我以為爸爸媽媽會像老房子那樣會長長久久等待我,以為日子就可以這樣一直過下去,一回到家就可以享受大黃熱情的擁抱,就可以看見父母驚喜的目光,就可以還像個孩子一樣享受他們的寵愛。沒想到,突然會有一天,這些看起來司空見怪的日常會變成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更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來的那麼猝不及防。
2016年的10月8號,那是一個我再也不願意提及的日子,操勞一生的母親突發心肌梗死,撒手人寰,一路上,我甚至連掐我自己的勇氣都沒有,我不敢相信媽媽離開我們的事實,可等我馬不停蹄趕回家中,院子門口已經插了招魂幡,院子裡聚滿了前來幫忙辦喪事的鄉親,爸爸蹲在靈床前兩眼紅腫瑟縮著拉著我的手熱淚長流說,乖乖呀,天塌了!塌了!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看見媽媽那熟悉的面容,我悲從中來,撲上前去,抱著媽媽一遍遍痛苦地呼喊。突然身邊傳來哇嗚嗚的聲音,原來是毛茸茸的大黃兩隻前爪扒著床,昂著脖子叫,眼裡都是淚。姐姐見狀傷心的一把抱住它,大黃,老四,你知道不,媽走了,咱都沒有媽了,沒有媽了,我們兄妹又是一場抱頭痛哭,嬸子本來說靈堂前不能有狗,趕緊趕走,看到這一幕也不再堅持,抹著眼淚出去了。
就這樣哭一陣停一陣,一直到傍晚時分,爸爸看著夕陽西下,摸著身邊的大黃,突然想起什麼,老四沒吃飯吧,拿點東西喂喂。往常這個時候,你媽早就餵過它了。
爸爸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姐姐擺擺手說,沒用,剛才就給了它牛奶和肉,它連看都不看一眼。
晚上守靈,下半夜我覺得冷去拿衣服,一開門就看見皎潔的月光下,大黃趴在門口,把下巴貼在地上,嘴裡還不時發出嗚嗚嗚聲,怎麼聽都像是在哭。我知道那是狗狗在傷心。十月份的大山,夜裡非常寒冷我連連打了幾個冷戰,怕它冷就想讓它進屋,可是任我怎麼拉拽,就是不肯動。
爸爸聽見聲音出來,看了看狗,又看看了屋裡,似乎明白了什麼,說:別拉了,它這是捨不得你媽,又想替咱看家呢。
我說要不還是讓它睡在廚房裡吧,天這麼冷。爸爸嘆口氣說,沒事,你不知道,無論颳風下雪有多冷,只要是村子裡有狗在叫,它就覺得是進了生人,都一夜一夜在院子裡看著,打都打不到屋子裡去。哎,這狗前世就像是欠咱們家的,這輩子就是來還債的
聽著爸爸的話,我決定陪著大黃在院子裡坐一會兒,月涼如水,照著那熟悉的門樓越發高聳,我還能想起第一次見大黃的場景,大黃那稚嫩的叫聲和媽媽驚喜的招呼聲言猶在耳,只是 ,老四也長大了,媽媽卻走了。
廚房靜悄悄的,只有鎖鏈在風的吹動下撞擊木門的聲音,那裡再也不會有媽媽喊老四吃飯的聲音。
院子裡的石榴樹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以前這個時候,媽媽就會撿大的給我們兄妹幾個留著。摘石榴的時候,大黃就在樹下蹦呀跳呀,團團轉,媽媽笑著嗔怪,老四你這忙前忙後的,是不是怕我弄爛了你的碗?
我摸摸大黃的後腿,關節處還是有點疙瘩,我知道,這是那次捱打留下來的病根,每次想到大黃受的委屈,媽媽就會心疼摸著它的頭說,你個傻老四,我不會說話的啞巴乖乖。
言猶在耳,可疼愛我們的媽媽卻再也不會站起來了,再也不會喊我們乖乖了,我和老四都是沒有媽的孩子了。
現在依然是月華滿天,小院的一切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真切,前塵往事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堪回首,就連媽媽特意給大黃餵飯的碗還在月光的對映下發出幽幽的光,大黃一動不動,兩眼呆呆的盯著那隻碗,鼻子一抽一抽的,湊近一看,兩隻眼睛裡蓄滿了淚水,看來它也是想媽了,我不禁悲從中來,鼻子一酸,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整個喪禮,大黃就一直守在媽媽的靈床前,任誰怎麼攆就是一動不動,最後一向最講老禮兒的規矩嚴苛的二犟爺爺看到大黃那悲悲慼慼的樣子,嘆了口氣說,別攆了,這狗通人性。
從棺材出門,大黃就帶著小狗一直緊緊跟在棺材後邊,一邊盯著棺材跑一邊昂著脖子叫喚,可那聲音先是嗷的一聲,可下半聲突然低沉了下去嗚嗚的,就像人的抽泣,壓抑著,鼻子一抽一抽嗚咽著,那聲音,不絕於耳,一直叫到墓地,兩眼盯著媽媽的棺材,一副傷心的樣子。村裡人都說,這狗,比有些親生的兒女強,還知道送葬。
爸爸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媽媽這突然一走,從早到晚咳嗽個不停,終於住進了醫院。
爸爸在醫院裡,整天盯著窗外的太陽,很少說話,偶爾說句話,就是,天亮了,一到這個點你媽就該喂老四了,再不就是對著來看他的嫂子說,老四的性子急,做好了冷一會再給它吃。嫂子點頭答應,但是我看見她眼神有點躲閃。
藉著打飯的功夫,我追問嫂子,才知道,哥哥嫂子看見家裡沒有人了,怕大黃受罪,連哄帶拉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到城裡的家裡,可是不但不吃不喝,瞅個空子就跑了,到處找都找不到,本來以為城裡人山人海的,指定是丟了,要知道城裡離老家最少也有六七十里地,再說,那路還曲裡拐彎的,誰知道老家的鄰居打電話說大黃已經回去了。沒有辦法,只有把大黃託付給鄰居。嫂子隔天去給它送食,等嫂子說到見到大黃的時候,已經是泣不成聲:你不知道,阿黃一身都是泥巴,腿還一瘸一拐的,這一路上,得遭多少罪,每一次我和你姐走的時候,大黃就一路送到村口,圍著我轉來轉去,扯著我的褲腿不給走,話沒有說完,嫂子已經是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中間我回去過一次,給爸爸拿衣服,一拐進熟悉的小路,上面都是衰草,滿心悲涼。大黃也沒有像以前那樣跑出來。開啟門,大黃站在門後,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看見了我,就垂下頭,無精打采的晃著回窩了,我說大黃這是怎麼了,怎麼這麼瘦?姐姐嘆口氣說,哎,給啥都不吃,最多喝點水,能不瘦嗎?
只要是門口一有動靜,就往門口跑,然後就回窩,估計是想咱媽跟咱爸了。
真的,才呆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大黃就好幾次跑到門口,伸著頭往外看,但是迎接她的只有呼嘯的北風和滿地的落葉,看著大黃有氣無力、失望落寞的背影,我知道它是又一次失望了,我的心就像被針狠狠的紮了一下一樣痛。
媽媽走後一個多月,大黃也死去了,躺在病床上的爸爸得知這個訊息,禁不住老淚縱橫,久久不語。
半天才交代我們,老四這是找你媽去了,這狗,葬在你媽身邊吧,就是來還債的。
作者簡介:朱慧娟,筆名柳桐,女,安徽蕭縣人, 2009年畢業於江蘇徐州師範大學, 文學碩士,現為高中教師,愛好文學。徐州作家協會作家培訓班畢業,2006年起在報刊雜誌上發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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