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於《瞭望東方週刊》總第840期,原題為《奧森公園實踐》。
文 |王劍英
北京進行了多年綠化建設,城市“綠起來”的同時,大家逐漸意識到,綠地還需要“活起來”。
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百畝葵花園小葵初放,品種多花色新奇,是賞花拍照的好去處。
盛夏,在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裡的一處溼地裡,柳條飄拂,知了長鳴,蘆葦搖曳,荷花爭豔,彰顯著這個季節獨有的熱烈。
“呀!黃花狸藻!”譚羚迪看著近岸處豆粒大小的黃花,興奮不已,拿出手機一氣連拍,“以前很少在城市溼地看到這種植物。”一隻既像蜻蜓又似蝴蝶的昆蟲飛過,她又輕嚷起來:“黑麗翅蜻!”
一旁,王軍被睡蓮叢裡探出頭的一隻綠頭鴨吸引,它憨憨萌萌自在玩水,對兩米遠外的人們動靜毫不在意,一副“我是主人我怕誰”的神情。王軍唸叨,睡蓮密了點,明年春天該清理了。
水面下游來幾條細長的小魚兒,身體呈半透明色,眼睛極亮。譚羚迪當起解說員:“這是青鱂,它們吃浮在水面上的食物,眼球總朝上看,人從上往下看時,就會覺得它的眼睛特別明亮。”
王軍感慨:“這麼小的地盤裡,儼然一個大世界。”
53歲的王軍是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園林工程部主任,29歲的譚羚迪是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工作人員。2019年,兩人因一個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專案結緣,共同推動、見證了這個園子裡的諸多變化。
綠地“活起來”
北京奧森公園百畝波斯菊花開正豔,形成色彩繽紛的美麗花海,讓前來遊玩的孩子們彷彿置身於童話世界。
專案名字叫“自然北京”,全稱為“北京城市生物多樣性恢復與公眾自然教育示範”,是北京市在生物多樣性保護方面的拳頭專案,建設代表性示範區是其中的重要板塊。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是該專案的參與方之一。這是一家中國本土的民間自然保護機構,成立於2007年,致力於推動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的程序和主流化,創始人為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呂植。
全市被選為示範區的共有8處: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天壇公園、圓明園、城市綠心、溫榆河、百花山、京西林場和野鴨湖。它們覆蓋範圍從市中心到城郊區,包括城區、山區、平原和溼地4種類型。目的是在這些區域進行調查分析,開展生物多樣性提升改造工程,為同類型地區的多樣性恢復提供樣板。
北京進行了多年的綠化建設,在城市“綠起來”的同時,大家逐漸意識到,綠地還需要“活起來”——需要更豐富的動植物,讓生物鏈更完整,能量才能流動起來,充滿活力。
在王軍看來,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能成為示範區的原因是“這是北京最大的城市生態園林”——被鋼筋水泥包圍,離市民很近;生態系統由人為打造,湖為人工開挖,山由挖湖的土堆成,灌溉、補水均為再生水;相比市內小公園,這裡面積夠大,足以施展拳腳。
譚羚迪自小喜愛動植物。2009年,她從福建考入北京大學就讀時,曾第一時間前往慕名已久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參觀遊覽,重點是看植物和鳥。十年後,有機會深度參與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生物多樣性示範建設,她甚為雀躍。
“那會兒沒覺得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有多特別,剛開園一年,感覺還沒長開。”譚羚迪說,“這幾年變化非常大,和別的城市公園比起來,生物多樣性確實更豐富。”
王軍是北京人,2006年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建設之初便進駐於此,對公園十多年來的建設和演變過程瞭然於胸,“我也很喜歡動物,但真正系統地接觸、學習生物多樣性相關內容,比如本傑士堆、生機島、動植物生境等概念,還真是因為示範區建設”。
王軍介紹,截至目前,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內觀測到的鳥類達307種,佔全市鳥類數量的一半以上,另有喬灌木280種、地被植物和水生植物百餘種。其中不乏北京市重點保護動植物。
採訪當日,自然之友野鳥會的成員慧東也在現場,她頗為驕傲地告訴本刊記者,在這裡發現了世界極危昆蟲低斑蜻,“瀕危等級比大熊貓還高兩級”。
蘆葦割不割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在給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出具的提升改造建議書中,列舉了多條具體措施,比如枯落物的處理、灌叢驛站打造、溼地植被管理等。其中,“輪割蘆葦”一項,不論過程還是成效,都令王軍和譚羚迪津津樂道。
園內有兩大片蘆葦區,面積共達8公頃,是備受歡迎的拍照打卡地。蘆葦耐鹽、耐澇、抗倒伏,能淨化水質,兼具很好的觀賞性,是營造溼地生境最常見的挺水植物。
枯黃的蘆葦易燃,蘆葦叢一旦著火,會迅速形成火海。北京冬季乾燥,防火是市內公園須考慮的重中之重。奧林匹克中心區是北京的“門臉”地帶,要求更為嚴格。王軍說,北京市對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要求是“園內不得冒煙”。
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以往的做法是,待冬季蘆葦完全枯乾之後,一次性割除。結果是園方收到來自各方的建議乃至投訴:很多鳥類依賴蘆葦叢築巢繁殖或者越冬,全部割除對它們影響太大了。
因為示範區建設專案,譚羚迪團隊和王軍團隊得以面對面溝通,從各自角度列舉蘆葦割與不割的利與害,並最終達成解決方案——分三次輪割:
11月底,在與道路相接之處,割除一圈5米-6米寬的蘆葦,形成防火帶。中間位置的則保留,既保持景觀,小鳥也可以溫暖過冬;
次年3月底,在新蘆葦長出來之前,將剩餘舊蘆葦割除。此時,夏季利用蘆葦築巢繁殖的鳥類還未到達,這是一個空窗期。必須割除的原因是,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水為再生水,蘆葦在淨化水質時吸收、涵養了大量氮磷等物質,割除有利於保持水質;
“五一”之前,新蘆葦出水,長勢已見雛形,此時再針對性地割掉一部分。原因是蘆葦生長能力強,易侵佔其他溼地植物的空間,需進行人為控制。
待6月-7月,夏季鳥兒大量築巢繁殖時,新蘆葦已經長得鬱鬱蔥蔥,正是它們理想的家園。
其實,還有一個小島上的蘆葦擁有特殊待遇——全年不割,任其自我演替,這是為極少數有需求的鳥類保留的空間。2020年的觀測顯示,珍稀鳥類、被譽為“鳥中大熊貓”的震旦鴉雀在島上過冬,令眾人歡欣不已。
“之前大家的出發點不同,不能說誰對誰錯。但終極目的是一致的。”王軍說,她很慶幸這個專案得到譚羚迪團隊專業生態知識的支援,最終形成令各方都滿意的方案。“不然,我們哪知道哪些小鳥是幾月份繁殖呢?”
說這話的時候,她看向那一大片蘆葦蕩,幾隻小鴨子在木棧道上一扭一扭地走過來,十多隻揹著剪刀尾的家燕從空中掠過,葦叢深處傳來“布穀布穀”和“呱呱唧”的聲音,王軍說那是大杜鵑和東方大葦鶯的叫聲,它們正在上演自然界“鳩佔鵲巢”的家庭倫理劇。
一碗水端平
“我現在要學會當端碗大師,水要端平,不能灑了。”王軍打趣說,“這兩年一直在跟小譚團隊學習,不同的動植物都喜歡些什麼,討厭些什麼。”
“精細化管理。”譚羚迪補充,“每一個環節都得考慮。”
對於這塊溼地裡的鳥兒,王軍已經深知它們的喜好:鴛鴦喜歡在開闊水面暢遊,蒼鷺喜歡在淺灘嬉戲,東方大葦鶯則喜歡在蘆葦叢裡築巢覓食……
溼地建設之初,岸邊種植了許多旱柳,多年自然演替下來,生長迅速的旱柳侵佔灘塗面積,令依賴灘塗的鷺類、秧雞類等水鳥頗為“鬧心”。在譚羚迪團隊的建議下,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清理了部分自然萌發的小旱柳。
“哪個都不能偏心,都要把日子過好。哪個過得差一點了,就得想辦法給勻一勻。”王軍說,“小心翼翼地維持多樣性。”
在這個人工打造的園子裡,需要儘量模仿、呈現並維護多種自然生態系統,如湖、山、河流、溼地、林地等,使適應不同生境的動植物都能愉快地找到安家之所,讓各方取得某種平衡,王軍說“這叫和諧”。
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設定了幾處本傑士堆。本傑士堆是北京進行生物多樣性恢復的一個重要工具,是打造生物多樣性保育小區的標配,至今全市已建設有1400餘處。
它由從事動物園園林管理的赫爾曼·本傑士和海因裡希·本傑士兄弟發明,故得名本傑士堆。具體做法是,在“V”形土坑上堆放石塊和樹枝,土坑內填充摻有蔓生植物種子的土壤。石塊和樹枝可為小型野生動物提供庇護所,增強安全感,還能保護植物的根不被啃食,持續為食草動物提供新鮮食物。
很多地方的本傑士堆都收到了良好的效果,紅外相機拍到不同種類的小動物在此出沒。但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裡搭建的本傑士堆更像展示品——園裡有足夠多的自然灌叢堆,小動物們更願意待在自然庇護所裡。
用王軍的話來說:“有白米飯吃,為啥要喝棒渣粥呢?” 但設定仍有必要。因為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處於北京生態科普的前沿陣地,其本質上是城市公園,需要為人服務。這裡一年的遊客量超過1200萬,和圓明園相當。王軍將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視為“人和自然、人和生態之間的橋樑與紐帶”。
市民來到這裡,透過豎立的科普牌以及志願者的講解,可以瞭解本傑士堆的理念和作用,提升生態保護意識。
“對於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小動物們而言,也許不需要本傑士堆,但是人需要,它承載著科普、示範作用。”王軍說,“在這裡,人與自然之間也需要取得平衡——這是另一碗水,也得端平。”
公眾引導
在這個空間裡,人和自然產生大量互動,理念的激盪在所難免。
在一處木棧道旁,兩個四五歲的小孩追趕幾隻綠頭鴨玩耍,王軍上前勸阻:“小朋友,不要追趕鴨子,遠遠地看著就可以了,離得太近,會嚇到它們的。”
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這樣的對話經常上演。另一個類似的場景是投餵鳥類。
“投餵會打破鳥兒原有的生活節律,而且麵包等食品一般含有鹽分、防腐劑等,會加重動物腸胃負擔,因此不鼓勵這種行為。”王軍解釋。
此類行為並無主觀惡意,這關乎市民整體生態理念的提升。
當然,也有不少場景令王軍感欣慰。她曾帶小學一年級1個班的小朋友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上自然課,孩子們趴在草地上,專注聽她講蒲公英如何從花朵變成種子、又撐著小傘飛走,興奮不已。
王軍說,以前大家逛公園,習慣性關注哪片桃花開得美、哪裡的紅葉漂亮,可以拍照留念,或者找塊草坪,紮上帳篷休憩聊天,“其實,公園還可以這樣沉浸式觀察、欣賞、樂在其中——這是一種更高階的享受,我們有責任對公眾進行引導”。
事實上,近年來北京的生態理念和實踐的變化相當迅速。王軍回憶,以前的公園講究有整齊的草坪和漂亮的鮮花、樹木,而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在設計之初,很多理念都走在北京公園建設的前列,如大量採用鄉土樹種,利用野生花卉組合、原生地被等,今日已被其他公園廣泛採用。
現在,這裡正在進行生物多樣性示範區的建設,為同類型公園提供樣板。王軍聽說,有的公園即將試行“10%自然帶”:劃出一塊保護區,完全不被人為干預,令其自然演替。即便對她這位老園林人而言,也儼然是個新事物。
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裡不得不提的一處所在是生態廊道。
北五環路將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分割為南北兩園,一條長270米的生態橋架設在五環路上空,覆土深度達1.8米,種植大量喬灌木,為小型哺乳動物和昆蟲搭建遷徙通道,保護公園的生物多樣性。橋寬從61米到110米不等,中央設6米寬的道路,供行人和車輛透過。監測發現,刺蝟、黃鼠狼等小型哺乳動物確實會利用這條生態廊道。
北京市園林綠化局生態修復處副處長朱建剛曾參與“自然北京”專案,他告訴本刊記者,在北京大力推行生態修復和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大背景下,園林綠化局正在密切關注“生態休閒廊道”理念,除應用在單個公園外,是否可以應用在城市建設中?將各主要綠色開放空間用城市綠道或森林步道相連,不僅供人騎行、步行,也可以作為動物遷徙的通道,這將大大提高城市生態系統的完整性和連通性。
“要想生態系統真正‘活起來’,那麼‘連起來’必不可少。” 朱建剛介紹,在這方面,新加坡已經有成功實踐,用園林綠化來帶動整個城市的重新梳理與規劃——當然,這需要多個部門之間統籌規劃,不僅僅是園林綠化一個部門可以破解的題目。
王軍說:“任何專案都有結束的一天,但不會結束的是理念和認知的進步,可以持續提升建設和管理水平。”
來源: 瞭望東方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