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去西藏旅遊,本想仔細寫幾篇西藏遊記,但身臨其境十幾天,才驚詫地察覺,西藏的藍天白雲,高原山水,寺廟宮宇,都是仙境般的存在,絕非文字可描述,我這凡夫俗子的筆墨水平,哪敢描寫西藏的景物?
但是,在這裡接觸到的人們,卻構成另一道風景線,讓我禁不住要動筆寫下來,也許讓朋友們對西藏多少有些瞭解。
比如,到達拉薩後,來接站的一位憨厚壯實的小夥子,很有藏族小夥子氣質,給我們每人都獻上潔白的哈達,親手戴到我們胸前,那個感受真親切,我當時問道,你是我們的藏族導遊吧。
小夥子笑道,明天有導遊領你們出遊,我是接你們的司機。
我又問一句,您是藏族?
小夥子搖頭笑道,我是回族,在西藏,哪個族的人都有。
第二天上午,我們坐上去林芝的大巴車,這時,一位身材瘦小但動作敏捷的姑娘走上車來,她圓圓的臉,一雙大眼非常自信且有神,看年齡大約二十多歲。
她上車不久,車子就開動了,載著一車大爺大娘級別的旅遊乘客。
在車子的行駛聲中,她開始自我介紹,她的聲音響亮,吐字清晰,一下子就把大家吸引了: 我叫阿丁,是咱們這個團的導遊,阿丁是一個八零後,今年是四十三歲。
好幾位旅友叫道,不像啊,你就二十多歲嘛。
阿丁笑道,真感謝大家的評價,由於我個子小,現在還有好多人叫我阿丁小姑娘,可二十多歲,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年代了。再問大家,能看出我是哪裡人嗎,是藏族,還是漢族?
這時,車廂通道上忽然撲通一聲震響,將眾人嚇一大跳,反應過來時,原來是前面一位大姐的礦泉水瓶掉到地上。
阿丁急忙勸止那位大姐,不要彎腰不要撿,大家都坐穩,現在咱們行駛在318國道,去往林芝的路上,要翻過四千多米的高山高地,老人家們不要摔倒,也不要凍著,大家不要睡覺,聽我天南海北講話,保持清醒就好。
然後她接著講,告訴大家,我既不是藏族,也不是漢族,西藏這裡各族人都有,來自天涯海角,五湖四海,我是布依族人,我的老家在貴州的大山上。
有人不解地問道,貴州?離西藏好遠了。
阿丁認真地說道,是的,非常遠,我所以到西藏來,是因為我那口子,是西藏駐軍的,我到這裡來工作,是想和他靠近些。
人們聽她一說,立即一片關心之情地問道,你那一位在哪個地方駐軍。
阿丁答道,大家能記得嗎,去年因為修邊境公路,還和那個稱為三哥的國家發生矛盾,那是哪個地方?
阿丁說完,目光期待地等著回答。
我對中印邊界一直非常關心,當時脫口而出,是洞朗吧。
阿丁滿意地點了頭,我後來知道,她的夫君是邊防部隊的一位一線幹部。看來做為軍人的家屬,更加希望自己夫君守衛的地方,為眾人所關心。
大家不再出聲,卻能夠感覺出人們內心的敬慕。
阿丁繼續講著,我因為我那口子到了西藏,這是我和西藏的緣分,到了西藏,又有了另一緣分,那就是西藏的高原山水,還有寺院,佛教。
這時有人接話題說道,是藏傳佛教。
阿丁點頭說,是的,是藏傳佛教。
我在西藏好多年,我沒有皈依佛教,卻非常相信佛法的道理,他讓我反思人生,尤其是我生命中一個無法擺脫的人,我的老阿爸。
剛才告訴大家我叫阿丁,但我的布依族名字是阿布阿依,這個名字,是我的老爸起的,大家知道這個名字的意思嗎?阿布是長子,阿依是長女,而我在家中既非長子又非長女,我的老阿爸就是想要個兒子,但我上面生了兩個姐姐,到我這裡又是一個女娃,老阿爸絕望,所以把阿布阿依這個絕望又無奈的名字賜給了我。
家中的貧窮,殘疾的母親,加之老麼女的地位,給我的是自卑,我的性格倔強,又不會屈從,所以結果就是從小就以暴力解決問題。
我的母親是聾啞人,每當有人學她那“咿啊”的表達方式取樂時,我便會衝上前,向那些對我母親不敬的人拳腳向加。
照阿爸話說,我就是從搗亂與闖禍中長大的。
有一次我上學回家,口非常渴,路過一片西瓜地,彎腰摘下一西瓜,拍開一嘗不甜,扔了又拍一個,正美美地大吃之時,田主發現,憤怒地追來。
我逃跑速度非常快,根本追不上我,我在外面玩夠回家,迎接我的是一頓暴打,阿爸這次是用大掃帚上的一根細細的軟竹條,抽到身上的痛,讓你終生不忘。
我不吭一聲,迎著阿爸的竹條,讓他抽個夠,心中狠下來,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讓我受夠了的地方。
後來呢,告訴大家,我是我們村第一個接到大學錄取通知的人,可鄉長把通知送到阿爸手上時,他連看都沒有看順手扔到身邊的灶臺上。
我從小到大,到我拿到錄取通知,從沒有得到一句肯定與誇獎。
家鄉的窮困不能多花錢,阿爸和我帶著阿媽織的土布被單枕頭等行李,到了縣城,從縣城乘大客去省城去上大學。
阿爸去買客車票,我先上車找座坐下,併為阿爸佔了一個座。
阿爸買了票上車,把我的票遞來,又掏出一個布包,裡面是四千元,鄉里獎勵兩千,家裡的多年積蓄兩千,這是全部學費和生活費。
我挪一下身子指向空座說,阿爸你坐下來嘛,後面路長著呢。
沒有想到,阿爸擺一下手,說出幾句話。
阿丁說出一串布依語言,問大家這是什麼意思?
她告訴大家,這意思是“人生從此再無大事,你爸就送你到這兒”,阿爸說完,一轉身下了車,把我目瞪口呆地留在車上。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到了學校才發現,入學新生有家人陪送,幫忙辦手續,而我是孤零零一人。
當我把阿媽織的床單鋪到宿舍木板床時,才發現床單裡少了一樣東西,少了棉絮!我躺在薄薄的被單上,堅硬的床板咯著我,睡了一夜。
我把淚水吞到肚子裡,發了誓,再也不回那個讓人傷心絕望的鄉村,再也不見那個我從小就對抗的男人。
這時阿丁又向大家問道,你們說,我能夠做到嗎。
立即有一位大姐回答道,你做不到的。
阿丁回答說,在好長好長的時間裡,我做到了。在我入學之後,除了向兩個阿姐通過幾個電話,幾乎和那個山村斷了聯絡,家裡後來安裝了固話,阿姐告訴了號碼,我一次也沒有打過。
我除了學業,就一個事,找機會賺錢,因為要吃飯,要活下去。再者,助學貸款必須要還的,那個數字很大,這四千元是杯水車薪,為了讓未來負擔輕一些,我只能咬緊牙關。
不要和我說什麼玻璃心,不要矯情,不要說誰誰傷害了你的自尊,告訴你,在你餓著肚子的時候,你不會有尊嚴。
我在學時,有賺錢的機會絕不放過,比如,我做過推銷,在校外,將廣告塞向行人,校園內,我向同學推銷,結果有人在門上貼紙“謝絕推銷”。
我這樣的謀生方式一直堅持到畢業。
我為什麼走到旅遊這一行,說來既是機緣也是命運。
臨畢業那年,省城裡有一次非常重要的研討會議,要學校組織人去做服務工作,每天能給一百元補助費。但我的形象條件,只能編在後勤組,只要有錢賺,這些都不要緊。
偏偏有一位擔任會議服務的學姐在開幕那天請假,組織人急得火上房,到我們後勤組詢問,誰能去頂替她。
眾女孩都緊張後退,無人敢應,組織人急中生智,大聲說,哪位要去,加五十元補助!
我一聽說能加錢,立即不假思索,舉手叫道,我去!
那次研討會,我手腳勤快,服務周到,得到組織者認可,認為我非常適合做旅遊業,從此進入了這一行業。
就業後,用三年時間,才還清我的助學貸款。
無債一身輕,我可以從事我喜歡的事兒了。
我生性喜歡冒險,一次聽人說活著的冰川驚險刺激,我倍感興趣,我報名參加阿根廷莫雷諾冰川遊,乘坐冰川遊船,遊弋在冰川大海。船上一對八十多歲的英國老夫妻,一直手拉著手,我羨慕地望著他們,在我的父母輩,從沒有看到這樣的恩愛。
忽然巨大的冰塊從冰川開裂緩緩沒入海水,這可真是活著的冰川!那個聲音,是炮彈炸開的轟轟聲音,激起的海浪,如同海嘯,小小的船舶劇烈地顛簸起來,似乎馬上就要翻船沒頂。
我緊張到極點,發出刺耳的尖叫。那對老夫妻立即擁住我,那位老爺爺輕輕撫著我,勸慰著我。
我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的胸懷和溫暖。
這時輪船上擴音器響了起來,“大家不要緊張,您應當想一想,如果現在真的是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此時您記起了誰。”
從那艘冰山船下來,我給一個人打了電話,這個人就是我從小就抗爭的老阿爸,那邊電話接起,我聽到一聲喂,沒有錯,這是我的老爸,我鼓起平生的勇氣大聲說道,阿爸,我愛你!
阿丁此時問大家,你們想得到我老爸說什麼嗎。
大家睜大眼睛等待她的回答。
阿丁說道,我根本想不到,電話裡立即傳來老爸震耳的吼叫,阿布阿依,你怎麼了?
我一時沒有回答,那邊是更大的吼音,阿布阿依,出了什麼事兒了?
我的心顫抖了,這老傢伙,這個我恨了半輩子的男人,他心裡一直掛牽著我,雖然老傢伙思維還停留在十年前,又把我當成那個總惹禍出事的臭丫頭……
我後面的事都是平穩順利的,我遇到我的那一半,我們結婚了,我為了離他近一些,我來到了西藏。只是由於工作太忙,又加之生了我們的小寶貝,老家一直沒能回。
這時老家來信,我的大伯去世,孩子們都要回家奔喪,我終於回到家了。
大伯的喪事辦完,我們一家圍坐,吃個團圓飯,陪老爸喝點酒。我見老爸沉著臉,以為他為大伯難過,好言勸慰著老爸,沒有想到,老爸擰緊眉毛,重重地哼了一聲,把大家嚇一大跳,我不道我又闖下什麼禍,愕然地望著他。
只見他將酒杯向桌上一擺,嘆口氣說,等我死了,誰給我抬主頭!
原來這樣!我們家鄉,棺材的大頭叫主頭,是由兒子來抬的,老爸肯定是看到大伯的兒子抬主頭,又難過自己沒有兒子了。
我立即將酒杯也向桌子上用力一 擺說道,老爸,抬主頭,我來!您說我頂不上一個兒子嗎?
老爸眼中分明是欣慰,老傢伙這心結解開了,乘這個時機,我要解開我的心結了,我敬老爸一杯酒,問道,一個小事繞在阿丁心上十幾年,老爸你告訴我吧,當初坐大巴車上省城,你為什麼頭也不回離開了我?
老爸盯我一會兒,又看看我媽,回答道,你跟著你阿媽受過那些委屈,難道要老爸陪你到學校,繼續受那委屈?
我剎那間明白了,老爸所以不送我,是不想把爸媽的鄉土氣息帶到校園,再讓同學看到一個山鄉的土丫頭,是要我自己重新開始!
困擾十幾年的事情原委弄明白了,但是此中的人生道理是到西藏後才徹底解決的。
在西藏你會親身感受到信仰的力量。你人生中矛盾越大,震撼越大。
信仰這兩個字,是從佛教來的,信是什麼意思,信是感恩的意思,仰是什麼意思,仰就是敬畏。
這個力量有多大,我舉個例子,陳宇庭這個名字,大家知道嗎。
見大家不解的表情,她說道,陳宇庭是陳履安的兒子,大家知道嗎。
見大家還未回答,她說道,陳履安是陳誠的兒子,陳誠大家都知道吧,他是蔣公的第二把手。
眾人點頭,她繼續說道,陳宇庭是陳誠的孫子。
他曾到西藏來旅遊,就是要遊覽西藏的山水廟宇,而對西藏的宗教毫未在意。
但是當他在西藏呆了一段時間後,整個人生觀都改變了,他創作了《尋找香格里拉——大寶法王傳奇》,娶了西藏姑娘央金法姆做妻子。過程不講,而其結果足可以看到信仰的力量了。
我就是從藏家佛教信仰中看到,他們拜佛,是懷感恩之心檢討自身,並懷敬畏之心尋求身外世界。
阿丁沒有這樣的胸懷,所以在委屈,對親人的誤解和痛苦中渡過人生的前幾十年!
大家將在西藏呆上十幾天,時間很短,但西藏一定會讓大家震撼……
兩個多小時,阿丁促心長聊中,車窗外綠意盎然,車子開進一個小鎮,我們看路牌 魯朗小鎮,這是我們西藏行的第一站。
阿丁為我們開啟西藏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