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迴歸那年(1997)的某一天,我在省考古研究所領回來一大箱陶片。這一大箱陶片是1996年4月在我們鶴山市古勞鎮下六大岡晉墓出土的。其中部分陶片帶有戳印錢紋+射線紋,記得當時省考古研究所專家說過,這種紋飾很少見。當時之所以將陶片帶去考古研究所,一方面是為了寫發掘報告,另一方面看能否進行修復。
原本去考古所的路上我是有點小激動的,我期待帶回鶴山的是一件神秘的大傢伙。鶴山地處珠三角,宋代之前人煙稀少,且由於古人擇居地帶多是沖積地形,文物很難留存下來,可想而知鶴山宋代之前的出土文物是很貧乏的。如果這次能帶一件高大上的大傢伙回去……想想就激動。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看著原封不動拿回的這一大箱陶片,我有點失望。回來將這箱陶片倒出來,發現主要有兩種陶片,當時推測是2件器物。我試著進行拼對,擺弄了一兩天,發現口和底都基本能拼出來,於是我有了信心,決定先將能拼對上的拼接起來看看……不想修復之後竟是2個半陶罐——1個黑陶六耳廣口罐,1個黑釉八耳大陶罐,還有半個黑釉錢紋大陶罐(上半部)。後二者的陶片看上去沒什麼區別,修復前以為是同一件陶器。
返查當時的發掘報告,是這樣寫的:“隨葬品主要在墓室前部,部分器物位置已被擾亂。計有(陶)瓷器9件,除1件殘缺嚴重,器形難辨外,碗、盞、盂、器蓋各2件……”(圖1)可見,當時能辨別出器形的陶瓷器是“碗、盞、盂、器蓋各2件”,並沒有提到罐。所謂“1件殘缺嚴重,器形難辨”指的就是這箱陶片了。
修復的過程持續了1個多月,也許是第一次的緣故吧,雖然已經過去了20多年,當年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在此之前,我從未正式學習過文物修復,我的修復經歷僅限於用502將斷裂瓷片粘接起來。那時應該還沒有百度,也不懂上網,只記得當時找到一本書,裡面有講陶瓷修復的內容,然後就參考書中教的方法操作。寫到這裡,我將我的書架搜尋了一遍,找到了一本《考古工作手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1982年版),沒錯,就是它了,《考古工作手冊》就是我學陶瓷修復的啟蒙老師。一開始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並不確定能否成功修復,反正只是一堆陶片,修不好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沒有心裡壓力。
當時並沒有寫修復方案,不過修復的過程仍然記得,大致步驟如下:分揀、清洗、拼對、粘接、補缺、修整、刻花等。粘接和補缺的材料用的是502、白乳膠和石膏,使用的工具有橡皮泥、淘汰的牙刷、牆紙刀、刻刀、透明膠、膠水等,除了502、石膏粉和橡皮泥是專門為這次修復買的外,其餘都是單位本來就有的日常工具,或隨手拈來的物品,例如報紙。
第一步:分揀。這一步很簡單,就是將兩種不同的陶片分成兩堆。一種為青白色陶胎,比較薄,瓷化程度相對較高,內外表面都施了一層薄薄的黑色陶衣,陶衣跟胎表結合緊密。另一種也是青白色陶胎,胎體很厚,但比較鬆軟,瓷化程度低;裡面施黑色陶衣,外面施黑釉,但釉跟胎結合不緊密,已幾乎脫盡。
第二步:清洗。因為出土之後已經初步清洗過,不算太髒,但並沒有徹底清洗乾淨,陶片表面還沾有泥土。將第一種瓷化程度高的陶片放到盆裡用水泡著,用牙刷將表面的泥土等徹底清洗乾淨。而另一種瓷化程度低的陶片不敢放在水裡長時間泡,因為一方面胎質比較鬆軟,擔心泡久了會進一步軟化,導致進一步損壞,同時僅存的一點黑釉也會進一步脫落。只能拿到水龍頭下輕輕沖洗,重點用牙刷清洗斷口處積泥,因為斷口不乾淨會影響粘接貼合度。
第三步:拼對。陶片清洗後晾乾,然後進行拼對,這是花時間最長、工作量最大的一步。有時擺弄半天也對不上一塊。一般我們拼接一件陶瓷器,為了防止錯位導致最後拼對不上,通常都是將所有陶片找到並拼對上後才整體用粘合劑粘接;但這次不行,或者說,以我的修復技術不可能做到,因為陶片既多又碎,能否拼成型都還是未知數;只能邊拼邊粘,將能拼上的且接合面比較長又不會影響其他位置粘接的先粘起來,先將一塊塊細碎片片拼接成若干大片,化零為整。(圖2)
第四步:粘接。如上所說,粘接實際上和拼對同時進行。陶片有兩種,粘接的方法和所用的粘合劑也不盡相同。先說黑陶六耳廣口罐,即陶片較薄瓷化程度較高的那種:首先將拼對出來的、斷口接觸面較長的、連線起來嚴絲密縫的先粘接起來。方法是,請一名同事雙手拿著兩塊拼對好的陶片儘量嚴絲密縫地緊緊貼在一起,由我用502在接縫處輕輕點兩三小滴,502的出水口不能開得太大,滴注在接縫處的量要恰到好處,如沒把握,寧少勿多,以滴注了之後能將兩塊陶片迅速粘住為佳。等幹了可以脫手之後可以再加502加固,注意千萬不能滴在未接合的斷口上。如一下滴太多則長時間不幹,拿陶片的兩隻手難免會累會抖,一抖就會錯位,前功盡廢。若錯位了要返工就麻煩大了,雖然可以用丙酮類化學液體將502除掉,但不一定能徹底除乾淨。需要注意的是,一定要先將兩塊陶片接合準確並固定好之後再在縫隙外滴注502,502的滲透性很強,能滲透到縫隙裡面,如先滴塗在斷面上再合拼,很難在502幹之前的瞬間準確接合。如此這般陶片越粘越大,最後拼成3大塊。3塊合龍時問題來了,對上了這邊那邊對不上,對上了那邊這邊又對不上,錯位了。若拆了重拼,由於502不可能徹底除乾淨,錯位會更嚴重。最後選擇了折衷的辦法,即兩邊互相遷就,雖然兩邊都對接不上,但保證整體造型不至於變形(圖3)。既然介面不太吻合,這時就不宜再用502了,而是先用透明膠將3大塊固定後,再在介面處塗上白乳膠。為什麼要先用透明膠固定呢?因為白乳膠幹得慢,往往要過夜才能乾透,這過程必須保持不動。
再說另外兩個大罐:由於這種陶片太鬆軟,大部分因為斷面磨損,斷口與斷口的拼接已經不那麼吻合,且因吸水率太高,用502滴注立馬被吸乾,根本無法粘起來,於是粘合材料選擇用白乳膠。白乳膠沒滲漏性且能適當填充斷面缺損的空隙。粘接的過程跟前者差不多,即先將拼上的且接合面比較長的陶片粘起來,逐漸拼接成若干大片,化零為整。因為兩個大罐的陶片看上去沒什麼區別,起初以為都是同一個大罐的;拼接過程卻發現有兩個口沿;拼成若干大塊後才確定是兩個口一個底。合龍的時候,難免會錯位,還好錯位不算嚴重,且乳膠雖然幹了,還帶有輕微的柔韌性,可作微調。最後修復結果是一個黑釉八耳大陶罐及半個黑釉錢紋大陶罐(上半部)(圖4)。
按常理應該不會用半個罐隨葬呀?當時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我猜想是否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墓葬在早期被盜,兩個大陶罐在盜墓前已殘破或盜墓時被打破,盜墓者將黑釉錢紋大陶罐下半部扔出墓外,或用殘存的黑釉錢紋大陶罐下半部將盜墓所獲帶走。
前面說過,修復的工具基本是就地取材的。記得在修復過程拍了一張照片,很遺憾照片沒能找出來。照片拍的是黑釉八耳大陶罐幾大塊拼接的情形:因為乳膠幹得慢,必須要保持固定不動,我用辦公室的圓筒形塑膠紙簍覆放在大罐內,上面再墊一個小紙盒,用以承託固定上半部陶塊。
第五步:補缺。粘接完成後,兩個半陶罐基本成型。因黑陶六耳廣口罐太薄,考慮自己的技術恐怕難以補好,故沒作補缺,此罐的修復到此為止了(圖5)。而黑釉八耳大陶罐和黑釉錢紋大陶罐不但胎體較厚,胎質硬度也跟石膏差不多,非常適合用石膏補缺,我決定練練手。由於是第一次使用石膏,我找了一個破瓦罐先試了一下,才知道石膏有一個特性:石膏粉加水越多,乾硬的時間越長,幹後硬度越低;換言之,加水越少幹後就越硬,與陶片斷口的粘結度越高。補缺步驟如下:1.先找來一些膠片,膠片的硬度和厚度跟X光片差不多。2.將膠片剪成要修補的孔洞的形狀,大小比孔洞略大。3.用透明膠將膠片貼在罐內將各個孔洞封住,膠片的弧度儘量與罐內壁一致。4.將舊報紙揉成一團團塞進罐內,目的是頂住膠片使之不內陷。5.找來一個破皮球,對半割開,用來拌石膏;用皮球拌石膏的好處是石膏幹後容易清理,便於反覆使用。6.由於石膏的特性是加水越少幹後粘結度越高,所以加水拌石膏時水量以能剛好浸透石膏粉就好,如水放多了,可新增石膏粉;一次不能拌太多,石膏粉一旦加了水產生的是化學反應,很快就硬結,必須在硬結前使用,動作要快,否則等硬結了就作廢了。7.將拌好的石膏補缺時,先將石膏抹在缺口四周,確保石膏與斷口完全粘連,然後再將缺口中間填滿;填補的石膏最好與罐面的厚度及弧度一致或稍微高於罐面;太大的缺口可分多次補。8.最後補配缺失的橋形耳。利用完整的橋形耳壓印出橡皮泥外模和內模,再按橡皮泥內模的形狀大小用地瓜雕一個內模。將石膏漿灌注到橡皮泥外模內然後馬上將地瓜內模嵌入石膏漿相應位置,待石膏幹後拿掉內外模,再將石膏耳兩頭多餘的石膏切除,然後再用新拌的石膏漿粘到罐身相應位置。
第六步:修整。等石膏乾透後再進行修整,如沒幹透則粘結不好,修整過程容易造成石膏脫落。等石膏乾透後如發現有縫隙或厚度不夠,可再拌石膏漿填補;高於罐面的部分則用牆紙刀進行削修。等罐面修整好了再將罐內的報紙、膠片等物拆除。
第七步:刻花。黑釉八耳大陶罐有兩道凹弦紋,黑釉錢紋大陶罐有一道凹弦紋和一圈放射錢紋。1.在需要刻弦紋的位置先用筆描出來,然後用牆紙刀或刻刀照著筆描的線刻出來,這比較簡單。2.用宣紙將完整的放射錢紋拓印出來,然後用膠水貼在需要補刻放射錢紋的石膏罐面上,等膠水乾後照拓痕刻出錢紋圖案。(圖6、7為兩個大罐修復後)
修復的過程雖說是參考了《考古工作手冊》教的方法,但書中的方法只是綱要性的,實操時具體步驟還得靠自己悟,像我這種沒經過正規培訓的,不同的人用同一個方法可能有不同的操作和步驟。修復的過程其實是一個不斷試驗和不斷總結的過程,那段時間幾乎將全副心思都放在修復上,就連吃飯睡覺都在琢磨修復的事。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完成了修復的全過程。這是一次技術上還沒入門的修復經歷,儘管只是最簡單的考古修復,卻使我幾乎將全身心投入其中;雖然是第一次修文物,修復的結果卻比我動手前預想的還要好,修復的過程也十分愉快;雖然不算多大的成績,但對我來說卻有滿滿的成就感,使我對“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話有了更深的感悟,是我從事文博工作生涯中一個里程碑式的轉折點,增強了今後從事文博工作的信心,令我更加熱愛文博事業。後來,我再也沒離開過鶴山博物館,一干就是三十多年。每當我對工作失去信心時,往往都會想起這件事。
有付出就有收穫,這次修復,鶴山市博物館收穫了3件藏品;我個人的收穫就更豐富了,有修復過程的樂趣,有完成後的滿足感。在鶴山出土的宋代之前的文物很少很少,少到掰著指頭都能數過來,其中器型最大的就是這次修復的3個陶罐之中的2件;同時也是鶴山出土能修復完整或成型的年代最早的陶器。2019年2月,鶴山市博物館新館啟用,這3件陶罐靜靜地陳列在基本陳列第一展廳(圖9)。每當經過看到,我都會想起這次修復的經歷。人的一生或多或少總會留下一些各式各樣的痕跡,而這3件陶罐就是我留在鶴山博物館的印象最深的痕跡之一。我想,以後我退休了,乃至不在人世了,這些痕跡還會留在那。這,就是人生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