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的冬天,冷得出奇,滴水成冰。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還沒有完全融化。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尚蕙領著一雙兒女回家。十歲的青青已經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即使糧食不夠吃,即使知道自己爸爸是一個戴帽歷史反革命,可她就如路邊的野花,在旁邊大樹的庇護下,依然旺盛地生長著。旁若無人,喧賓奪主,美麗、獨特的讓所有看到她的人都無法不認真,無法不讚嘆。尚蕙有時奇怪,這個女兒怎麼和自己和一鳴都不一樣。不管身邊鄙視的眼神有多惡毒,她依然獨自高歌而行。她把自己做得無人可比,朗誦全校第一名、數學比賽第二名,作文永遠是範文。公開課上發言,她永遠第一個舉手,豎起一個高度,讓後來者無法超越。除非是課堂上朗誦課文,抑揚頓挫、快慢適度。只要讓她隨便說話,她的語速就如炒崩豆,劈拉啪啦,人家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說完。人家問她說的是什麼,她一副驚訝的神情,我說得很清楚,你怎麼沒聽明白呢?她的聰明讓尚蕙驕傲,也暗暗擔心。槍打出頭鳥,我的女兒,你可要當心啊。每當她給青青講這些人生道理,青青就笑嘻嘻地看著媽媽。過後照舊旁若無人地表現自己。剛剛十歲的孩子,人生閱歷幾乎是零,無法理解老祖宗文化中那些複雜、陰暗的說教也是正常。住在奶奶家的章砥也已經讀二年級,他與張揚的姐姐完全不同,他不喜歡說話,永遠安安靜靜地呆在角落裡,有時候,呆在拉門裡,也不說話,讓家人找不到。青青給弟弟取一個詼諧的名字,家庭婦女。尚蕙有時也想,像章砥這樣也好,沒有本事就不惹眼,也不惹事。
穿著厚厚的棉猴,領著一雙兒女回到家中。尚蕙趕緊生爐子,青青幫著母親把柴火放到爐子裡,又去把煤坯敲碎,爐子生著,家中頓時溫暖起來。尚蕙用瓦斯做飯,青青幫著媽媽做下手。章砥躲到角落裡,靜靜地坐著,他不讀書,也不學習。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個打坐的和尚。小時候,曹秀英就這樣讓他坐在小板凳上,不準出去玩,不準跑、不準跳。在曹秀英的看管中,章砥的思維中,坐著就是人的生活方式。
做好飯,章一鳴還沒有回來,想想大概又搞政治學習,尚蕙和孩子先吃完飯,安排他們睡覺,自己邊批改學生作文邊等丈夫回來。
八點多鐘,作文批改完,一鳴還沒有回來。尚蕙擔心起來,別出什麼事情,該不會像五八年那樣。五八年,她打個冷戰,想想這幾年的路,越發地擔心起來。
那個夜晚後,尚蕙的生活完全改變。一鳴被打成歷史反革命的訊息像瘟疫一樣,迅速傳遍中山區教育界。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知道陳尚蕙的丈夫章一鳴被打成歷史反革命。一天早晨,她領著青青上班,遇到住在與尚蕙僅隔一條街的尚正和妻子柳碧雲,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兒子上班。青青遠遠地看見,和以往一樣笑嘻嘻地打招呼,舅舅,舅媽。
尚正看著大姐和外甥女,張開的嘴剛要說話,柳碧雲的手輕輕捅他一下,尚正的嘴沒有發出聲音就閉上,漲紅臉,低下頭。尚蕙立即明白一切,她拉過女兒手,轉身走進旁邊一條小衚衕。那個衚衕只有一米多寬,從小衚衕穿出去,可以少走一些路,但尚蕙從來不帶女兒穿衚衕,說還是走大路。可今天,她帶女兒從小衚衕裡穿過,躲過那份親情不親的尷尬。青青不明就裡,問媽媽為什麼要穿小衚衕,舅舅為什麼不理睬我。尚蕙告訴女兒,以後在學校,不要主動和人說話,特別是老師,不要看見一個老師就問人家好,然後等著老師誇獎你聰明。
青青還是不明白,“舅舅舅媽為什麼不理我?我做錯什麼事情了嗎?”
“你不用明白,你長大以後就知道,從此舅舅是路人。”
“路人是誰?”
尚蕙指著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人,“就是這些走路的人啊!”
“可我不認識他們啊!”
“所以說是路人啊。”
“路人就是不認識的人?”
“沒錯。”
“可是舅舅和舅媽我認識啊!”
“以後就不認識了。”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就是不認識,你記住不認識就好,哪有那麼多問題!”
尚蕙高聲斥責女兒,讓青青害怕,又覺得委屈,看看媽媽兇巴巴的臉,也不敢問。只好把所有疑問收起來。
單位平時笑臉以對的同事忽然變得陌生起來,一張張板起的臉宣佈對你的鄙視。對這一切,尚蕙是有準備的,她接受命運的懲罰。既然是丈夫被列入另冊,自己雖然不是另冊,但與另冊的人有關,自然也要受到另冊人員所受到的白眼。就如《紅樓夢》裡的金陵十二釵,有的小姐丫環沒有資格入那十二釵,可你是賈家的人,當賈家倒黴時,你當然也要跟著倒黴。這叫小魚穿在大網上。她安然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只在心裡祈禱,千萬可別讓我沒有工作,我要養活我的孩子們啊,不做教師,我還能做什麼呢。
章一鳴出事不長時間,教導主任找尚蕙談話,很直接,勸她離婚,說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不能和一個階級敵人生活在一起,應該考慮離婚,說給她一段時間認真考慮。尚蕙說不用考慮,我不離婚。主任很奇怪,說你怎麼不離婚呢,你怎麼能願意和敵人生活在一起呢?尚蕙說,他是歷史反革命,也就是說歷史上是敵人,現在已經不是,我要改造他,讓他早日成為人民。這是我的責任,我不能推卸責任啊!主任很生氣,說那以後你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不能署你的名字。“署誰的名字?”尚蕙覺得這是個不可理喻的問題,我寫的文章不署我名字,還能署別人的名字嗎?
要寫上“民生小學集體創作。”尚蕙笑笑,“那我以後不寫就是。”
從此尚蕙放下寫作的筆,也放下一直在心中茁壯成長的作家之夢。
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