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的印象中,過去幾十年裡,非洲局勢動盪混亂,戰爭和政變頻仍,還經常出現貪婪殘酷的恐怖暴君,如博卡薩、阿明、蒙博託、馬西埃等人,似乎那裡是洪洞縣裡無好人,然而在事實上,非洲也出現過擁有崇高理想和偉大人格的優秀政治家,比如托馬斯·桑卡拉。
桑卡拉於1949年12月21日出生在法屬殖民地上沃爾特,是一位馬克思主義革命家,也是一位泛非主義理論家。他在1983年至1987年期間擔任布吉納法索總統,由於他非常崇敬菲德爾·卡斯特羅和切·格瓦拉,也倡導激進的人民民主革命,反對帝國主義,平日總是戴著格瓦拉式的金星貝雷帽,因而被稱為非洲的切·格瓦拉。
桑卡拉的父親桑博·約瑟夫·桑卡拉是一名老兵,二戰中加入法國軍隊與納粹作戰,並在戰爭中被俘,進過德國戰俘營。
受父親的影響,桑卡拉在讀完高中後就進了軍校,1972年,他在馬達加斯加安齊拉貝軍事學院以優異成績畢業,成為一名軍官。在學習期間,學校裡有一些左翼教授大力鼓吹共產主義,在他們的感召下,桑卡拉讀了大量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而當時發生的馬達加斯加人民起義,又讓他深受震動,他的政治觀點和思想底色,就在這一時期形成了。
1972年,桑卡拉回到上沃爾特,在駐首都瓦加杜古南邊的波城傘兵突擊隊任指揮官,之後又赴法國空降兵學校進修,回來後,23歲的桑卡拉成為上沃爾特傘兵突擊隊的指揮官。由於桑卡拉吸取了蘇聯、古巴等社會主義國家的建軍經驗,在軍隊裡推動政治思想教育,讓士兵明白他們為什麼而戰,使他指揮的部隊擁有了強悍的戰鬥力。
1974年,上沃爾特與馬裡因蘇姆沼澤地區的歸屬爭議而爆發戰爭,桑卡拉指揮傘兵發動閃電突襲,一舉奪取蘇姆沼澤,贏得廣泛讚譽,成了國家英雄。1976年,他任駐波城傘兵突擊隊司令,晉升為上尉。同年赴摩洛哥拉巴特傘兵中心受訓。在摩洛哥,桑卡拉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輕軍官,其中包括布萊斯·孔波雷、亨利·宗戈、讓·巴蒂斯特、布卡里·林加尼,他們成立了一個秘密組織“共產主義軍官團”,立志要在上沃爾特實施激烈地社會變革。
1981年9月,桑卡拉開始進入政府高層,成為新聞國務秘書,他上任後,取消了新聞審查制度,利用掌控新聞部門的機會,把電視作為宣傳工具,宣揚新聞自由,結果,被鬆綁了的媒體揭出了政府的許多醜聞和黑幕,這引起了主張嚴密控制言論的國家元首澤博的不滿。
1982年4月23日,桑卡拉在一次非洲國家負責電影工作的部長會議上發表講話,公開了他與政府的分歧。他說:"禁止人民說話的人該倒黴了","沒有言論自由,就沒有電影,也就談不上自由"。他的講話在國內引起強烈震動,澤博大怒,在當年5月將其撤職並加以逮捕,流放到西北部的德杜古軍營。
然而,此時的桑卡拉在軍政兩界已經有了很深的根基,豈能束手就擒?於是,一場政變就在醞釀中了。
桑卡拉進入政府後,把軍權交給了孔波雷,他當時是桑卡拉最忠誠的戰友,兩人年齡相仿,志趣相投,都信仰共產主義,也都狂熱地喜愛音樂和體育。他們相識後,馬上就成了鐵哥兒們,桑卡拉的父親也非常喜歡孔波雷,甚至把他當成另一個兒子。
桑卡拉被捕後,孔波雷一直在策劃營救他,1982年11月7日,他率領一批傘兵,喬裝成足球運動員,悄悄潛入首都瓦加杜古,突然包圍了總統府、國家電臺、憲兵隊駐地。結果在幾乎未遇抵抗的情況下,就接管了國家政權,接著,桑卡拉與孔佈雷成立了"拯救人民臨時委員會",執掌國家最高權力。
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就得到了一個壞訊息,原來總統澤博沒有抓到。這下桑卡拉和孔波雷傻眼了,因為澤博如果沒有被抓獲或者被打死,那麼他們政變後建立的政權就難以獲得合法性。
其實,澤博並沒有逃脫,只是他被另一夥人抓走了。原來,在11月7日那天,總參謀長索梅上校也發動了政變,他沒有攻打總統府和國家電臺,而是直接闖入總統住宅,綁走了澤博,想來個挾天子令諸侯,當他獲悉傘兵也在同一天發動政變並已得手後,也抓瞎了,他的計劃完全被打亂,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的形勢是,兩夥政變者,一方控制了政府機構,一方握有總統,怎麼辦呢?只能坐下來談判,討論權力的分配,但是雙方都不能接受對方的人當總統,爭到最後,軍醫讓·巴蒂斯特·韋德拉奧果少校被作為雙方都能接受的任務登上了總統寶座,桑卡拉出任總理。
然而,韋德拉奧果與桑卡拉政見相左,桑卡拉主張激進的社會變革,對內打擊腐敗,消滅剝削,對外反對殖民主義,韋德拉奧果則主張維護官僚精英階層的利益,推行穩健溫和的外交政策。桑卡拉行為強勢,並不把韋德拉奧果放在眼裡,他甚至未經韋德拉奧果同意就邀請卡扎菲來訪,雙方的矛盾終於激化,1983年5月17日,巴蒂斯特·韋德拉奧果下令將桑卡拉逮捕並解除其總理職務,此舉激怒了桑卡拉一派勢力,他們調動軍隊,準備解救桑卡拉,雙方劍張弩拔。到6月中旬,桑卡拉獲釋,事態暫時得到平息。
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桑卡拉決心要完全掌握政權,1983年8月4日,桑卡拉發動了著名的“八四革命”,他和巴蒂斯特·布卡里·林加尼少校等人率領傘兵發動武裝政變,在首都各個要害部門附近與忠於韋德拉奧果的軍隊發生激戰,到8月5日凌晨,政變部隊控制了電臺,桑卡拉在電臺宣佈,已經推翻巴蒂斯特·韋德拉奧果,成立了以他為首的全國革命委員會,局勢已經被他掌控,隨即敵對雙方停火。
這一天恰逢上沃爾特獨立23週年,已經牢牢控制了政局的桑卡拉自信地宣佈,依以往慣例,全國放假一天。“八四革命”得到了人民的廣泛支援,首都瓦加杜古和全國各大城市的人民舉行了聲勢浩大的遊行,遊行者高呼著支援桑卡拉和反對帝國主義的口號。
9日深夜,索梅的勢力又發動政變,試圖奪回政權,但被挫敗,索梅本人被打死。桑卡拉下令改編武裝部隊,成立全國武裝部隊最高指揮部,取代總參謀部,任命林加尼為負責人,從此桑卡拉徹底掌握了軍權。
桑卡拉對外宣佈:他發動的是一場"人民民主革命,是在上沃爾特建設一個自由、獨立、公正和繁榮社會的開端","這場革命視資產階級為物件,以工農大眾為動力"。他強調,他的執政宗旨是"為人民服務"。他自豪地說:"我們在布吉納法索的革命是對整個人類歷史上革命經驗的一次總結。我們希望成為世界革命的繼承者,為第三世界人民的解放而鬥爭。我們從各國革命中吸取經驗教訓,法國大革命告訴我們人的權利,偉大的十月革命帶來了無產階級的勝利並使實現正義的巴黎公社的夢想成為可能。"
桑卡拉掌權後,馬上用行動踐行他的思想,著手實施他雄心勃勃的社會改造計劃,他將殖民時期沿襲下來的國名"上沃爾特"改為"布吉納法索",意為"尊嚴的土地",他還發揚自己的藝術才能,親自為布吉納法索譜寫了國歌《一夜間》,還設計了國旗和國徽。
桑卡拉在內政方面,主要是與腐敗、饑荒和疾病作鬥爭,努力發展教育和醫療衛生事業,改善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國民素質,桑卡拉政府在全國開展掃盲運動,在財政極為緊張的情況下為250萬兒童免費接種疫苗,嬰兒死亡率大幅度降低,兒童入學率則大為提高。
桑卡拉猛烈抨擊醫療資源的分配不公現象,他怒斥:"官員的孩子稍患感冒便可免費去巴黎治病,而農民卻連一瓶最普通的藥都買不起","這種現象再也不能下去了!"
為了懲治腐敗,桑卡拉下令成立各級人民革命法庭,嚴懲貪官汙吏,沒收他們的財產充入國庫。桑卡拉雖然以嚴厲手段打擊腐敗,但他並不殘暴,為了避免出現亂殺人的現象,他沒有授予法庭處死貪官的權力。
桑卡拉還在全國推動土改,重新分配土地,為保護農民利益,政府提高了農產品收購價格,這些舉措提高了農民的種地積極性,農作物產出大幅度增加,小麥的每公頃產量增幅超過了翻番的水平,使飽受飢餓折磨的布吉納法索實現了糧食供應自給。
他大力倡導婦女解放,提高婦女地位是桑卡拉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他說:"革命和婦女解放是一體的。我們不認為婦女的解放是出於一種慈善行為或人類的同情心使然。這是革命勝利的一個基本要件,女性撐起了天空的另一半。"桑卡拉的政府機構中任用了大量的女性公職人員,誕生了西非第一個女性內閣部長,軍隊也招募了大批女性。為了讓女性的付出得到尊重,他號召丈夫們做家務,體驗婦女的辛勞。為了保護婦女身心健康,桑卡拉政府明令禁止了殘忍的割禮,廢除一夫多妻制,鼓勵婦女外出工作和接受教育。
桑卡拉作風廉潔,反對奢侈。他執政後,賣掉了原政府中的豪華車隊,把高階官員們的坐車改成最廉價的汽車,並禁止他們出行時乘坐飛機頭等艙,他自己則騎腳踏車或跑步上下班。桑卡拉還削減了公務員和教師、警察等精英階層的薪水,他放棄了自己的總統鉅額職務津貼,只領取每月13.8萬非洲法郎,約合450美元的工資,他還要求高階官員捐獻一個月的工資用於公共專案建設。鑑於普通百姓還無法享用空調,他便拒絕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使用空調,表示要與人民同甘共苦。
1987年初,布吉納法索實行了官員財產公開制度,桑卡拉帶頭向全國人民公開了其全部財產。根據申報,桑卡拉的月薪為13.8萬非洲法郎,他夫人的月薪為19.2萬非洲法郎,他們夫婦要負擔雙方年邁的雙親,以及15個親生和領養孩子的生活費用。他的財產共計有:一套按揭的公寓;一輛日產小汽車和兩輛腳踏車;兩臺電視機,一臺在家,另一臺放在辦公室;兩臺電冰箱,其中一臺是壞的,當儲物櫃使用。他還如實申報了四輛別人贈送的小汽車和累計85.2億非洲法郎(約合1.04億元人民幣)錢款,並把這些錢物全部上交國家。
在非洲國家,公共場所懸掛總統畫像是通行的慣例,但在布吉納法索,桑卡拉拒絕懸掛自己的畫像,他說:“在布吉納法索,人人都是桑卡拉!”
桑卡拉奉行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反對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和強權政治,反對外部勢力干涉,卡扎菲在桑卡拉革命時曾給予過幫助和支援,但桑卡拉堅決拒絕了卡扎菲對布吉納法索內政的指手畫腳。他主張加強區域性合作和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反對發達國家透過貿易和金融對非洲國家的控制,抵制西方帶有附加條件的援助,他不願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貸款,他說:"他們餵你,就會控制你。"他還呼籲非洲國家協調立場,一致拒絕償還外債。他說:“窮人和被剝削者沒有還錢給富人和受剝削的義務!”
桑卡拉的行為,觸動了法國的利益,法國總統密特朗公開說桑卡拉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法國是非洲憲兵,在非洲擁有巨大影響力,布吉納法索的鄰國大多要看法國臉色行事,當法國人著手打壓桑卡拉時,布吉納法索與周邊國家的關係也緊張了起來,可是桑卡拉毫不妥協,指責他們是反動國家,與象牙海岸和馬裡幾乎兵戎相見,這使布吉納法索的國際處境變得非常孤立。
面對嚴峻的形勢,桑卡拉缺乏應對的經驗和手腕,為了實現在布吉納法索建立沒有剝削的公平社會的理想,他用鐵腕強力推行革命,在重大問題上,獨斷專行,往往不經集體商議就做出決定, 他認為:“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瘋狂,就不可能進行根本性的變革。在這種情況下,這種‘瘋狂’來自於不循規蹈矩、反抗舊常規的勇氣,來自於創造未來的勇氣。”他的政策雖然得到廣大底層百姓的擁護,卻損害了權貴精英群體的利益,與昔日戰友也漸行漸遠,曾經與他親如兄弟的孔波雷也反對他的做法,兩人之間產生了裂痕。在反腐運動中,原“共產主義軍官團”中的兩名成員涉嫌貪汙,桑卡拉大怒,要將兩人公審,卻遭孔波雷阻攔,兩人大吵一架,隨後,他們的矛盾越來越尖銳,變得難以調和,到了1987年8月,這種矛盾已經公開化了,雙方的支持者走上街頭散發攻擊對方的標語。
桑卡拉政府裡的內訌,讓法國看到了機會,他們加緊煽風點火,挑撥矛盾,加劇雙方的敵意。
至此,桑卡拉的處境已經非常艱難,分別擔任國務部長和武裝部隊總司令的孔波雷和林加尼軍權在握,桑卡拉為了制衡他們,成立了由親信歐內斯特掌握的"干預部隊",歸總統衛隊長實際指揮。這一舉動使形勢更加緊張,歐內斯特在一次內閣會議上還很不理智地聲稱:"長期以來,我們一直對付敵人,現在該對付我們的朋友了!"這讓孔波雷等人感到大禍即將臨頭,而法國人又不失時機地給孔波雷提供了一份桑卡拉準備剷除他們的秘密計劃。孔波雷決定搶先下手,1987年10月15日,桑卡拉正在召開會議,一群軍人突然闖入,桑卡拉和與會者被亂槍打死。
桑卡拉死後,他的遺孀帶著孩子流亡國外,孔波雷沒有傷害桑卡拉的父親,而是把他供養起來。孔波雷奪得政權後,完全顛覆了桑卡拉的既定改革政策,恢復了精英層的待遇,桑卡拉殫精竭慮建立起來的教育、醫療等公共體系被拋棄,底層人民重新陷入缺醫少藥,無書可讀的悲慘境地,每年有15%的兒童夭折,全國只有8家醫院,78%的國民是文盲,讓婦女痛不欲生的割禮又被恢復。布吉納法索的經濟也每況愈下,至今仍是世界上最不發達的國家之一,國家債臺高築,全國平均每人每天都生活費不到2美元。孔波雷在布吉納法索維持了27年獨裁統治,到2014年時,終於被人民推翻。他與桑卡拉不同,他已經攫取了鉅額財富,雖然下臺,也可以在象牙海岸的豪宅中舒適地渡過他的流亡生涯。
孔波雷
孔波雷殺害桑卡拉後,一直謊稱他是自然死亡,並出具了一份正常死亡鑑定,他還禁止人民議論10.15事件,桑卡拉的死因成了一個迷。孔波雷也許認為政變現場的與會者都被打死了,無人知道真相,然而桑卡拉的一名貼身警衛特拉奧雷,當時靠裝死逃出生天,多年後,正是他的敘述,讓人們知道了那天發生了什麼。
政變前,桑卡拉對逼近的危險是有預感的,在他遇害前一週,他在一場演講中說:“對於一個革命者個人而言,他可以被謀殺,但他的革命思想永遠也不會被謀殺!”然而桑卡拉仍然不願意相信孔波雷會對他動手,他也拒絕了部下要他幹掉孔波雷的建議。可是他錯了,孔波雷不僅殺了他,還在掌權以後除掉了協助他發動政變的林加尼等人,當年共產主義軍官的成員在內訌中被殘殺殆盡。
桑卡拉執政時,有一個美好的願景,他計劃在每一個村子都建一個診所,並興建350所社群學校,還要在全國建設完善的公路網,可是上天給他的時間太短了,只有四年,可謂壯志未酬身先死。
桑卡拉的理想是崇高的,實踐是偉大的,失敗更是慘痛的。他生前曾經說過:“我希望人們記住我是一個為人類奉獻了一生的人。”人們確實記住他了,2007年10月15日,托馬斯·桑卡拉遇害二十週年之際,在布吉納法索、馬裡、塞內加爾、尼日、坦尚尼亞、蒲隆地、法國、加拿大和美國等地均舉行了紀念儀式和活動。
2019年,一座桑卡拉的塑像矗立在了布吉納法索首都瓦加杜古,然而這座孤獨的塑像絕不是他來過的唯一痕跡,經歷過桑卡拉時代的人會把那四年中發生過的令人振奮的事蹟告訴下一代,這份回憶將被牢牢銘記,因為人類對美好理想的追求是永遠也不會停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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