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營商有網路資源和央企優勢，軟體和應用能力是其短板；雲巨頭後者是優勢，前者需借力，這個微妙的平衡格局正在被打破
文 | 《財經》記者 吳俊宇
編輯 | 謝麗容
以中國電信、中國移動為代表的“運營商雲”正在成為數字化市場被忽略的新變數。
9月6日，北京證監局披露的資訊顯示，中信證券、中金公司報送了中國移動有限公司首次公開發行人民幣普通股（A股）股票並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主機板上市輔導工作總結報告。該資訊顯示，中國移動已基本符合中國證監會和上海證券交易所對擬上市公司的各項要求或規定，具備本次發行上市的基本條件。
這意味著，中國移動將正式衝刺A股上市。今年8月，籌備上市已有四個多月的中國電信已成功返回A股。
此輪迴歸A股的重要原因是，中國電信希望推動“雲改數轉”戰略落地，中國移動期望變成“資訊服務科技公司”。簡單理解，傳統通訊業務增長空間有限，甚至還在下滑。兩家公司正在拓展通訊業務外的“第二曲線”，也就是對外提供雲與數字化服務。這需要龐大的5G基礎設施、雲基礎設施，還要加快產品研發。每個方向都需要大量資金，迴歸A股可以獲得支撐戰略轉型的募資。
運營商的雲與數字化業務當下處於快速增長狀態，在總營收中佔比份額也越來越高。此時強化雲市場的服務能力，既是對外部市場的趨勢判斷，也是對自身能力提出的更高要求。
中國電信、中國移動、中國聯通三大中國電信運營商，和全球主流運營商一樣，多年來致力於擺脫管道化的基礎運營商宿命，嘗試各自不同，但目的是一樣。對於中國的三大電信運營商來說，雲計算是運營商切入B端市場、擺脫傳統“管道+流量”模式，從管道提供商向服務提供商轉型的重要抓手。
不過，自2009年中國電信開啟天翼雲發展戰略開始，運營商在雲計算市場的角色看起來還是比較管道化。多年來，阿里雲、騰訊雲等雲廠商每年花費鉅額資金租賃電信運營商的IDC機房、網路頻寬，把實體的伺服器虛擬化變成“雲”，再轉租給其他企業。雲廠商的客戶主要集中在網際網路市場，運營商雲主要面向政企市場。雙方交集不多，各取所需。
2019年之後，雙方的競合關係在加劇。其一，政企數字化步伐在加速。電信運營商在政企市場缺技術，雲廠商缺客戶、資質，雙方需要共同做專案；其二，電信運營商自身的數字化轉型需要雲廠商做技術服務，雲廠商需要電信運營商的IDC（資料中心）機房、網路頻寬；其三，“雲網融合”技術趨勢加速，電信運營商和雲廠商需要更緊密的技術合作。
在今年，雲市場環境發生質變。比如，國資雲資質更重要了，雲市場競爭開始從圈地進化到進入各自領域了。這些，反過來有利於電信運營商。目前來看，運營商和雲巨頭在客戶、資源、技術層面彼此依賴，雙方的彼此依賴度都在增加。
不過，一個非常值得重視的變數正在發生——但在這個過程中，電信運營商在數字化市場的主動權也在變得越來越大。
迫切的雲轉型
對運營商來說，雲轉型是迫切的。一方面是業務層面的壓力，另一方面是戰略需求。
中國電信、中國移動的主業是“連線+組網”。面向中國14億人口的行動通訊、寬頻固網佔據了兩家主要營收。行動通訊、寬頻固網收入高且穩定，但今天的中國幾乎人人都在行動通訊網和固定網上，每個月支付固定費用，這意味著這是一個存量市場，增長空間有限。
工信部資料顯示，全國行動電話使用者2018年淨增1.49億戶，2019年淨增3525萬戶，2020年淨減728萬戶，出現負增長。全國寬頻使用者2018年淨增5884萬戶，2019年淨增4190萬戶，2020年淨增3427萬戶，淨增規模持續下降。
從電信運營商自身經營狀況來看，起家的通訊業務，尤其是個人、家庭通訊業務正在面臨增長難題。
2021年上半年，中國電信的行動通訊、寬頻固網收入2020年-2021年的收入甚至不及2019年。中國移動個人通訊業務在2018年-2020年逐年下滑。中國聯通移動主營業務在2019年一度收入下滑，2020年恢復增長後依舊低於2018年，固網寬頻業務則是增長几乎停滯。
與此相反，三大運營商的產業數字化服務業務比重逐年增長，2021年上半年，中國電信產業數字化收入佔總營收的23.13%，中國移動政企業務為18.62%，中國聯通產業網際網路收入為15.5%。
從行動通訊、寬頻固網增長放緩，產業數字化業務逐漸增長這一趨勢來看，中國電信、中國移動迫切進行雲與數字化轉型的動作合情合理。那麼，三大電信運營商在數字化市場的實力究竟如何？我們可以從公有云業務和數字化綜合業務進行比較。
目前主流公有云市場份額中，運營商雲佔有率不高，甚至在被頭部雲廠商擠壓。中國電信天翼雲2019年原本公有云市場排名第三，但2020年華為雲從others擠進前三強，天翼雲位居第四。
市場調研機構IDC今年7月釋出的資料顯示，國內公有云（IaaS+PaaS）市場中，阿里雲排名第一，市場份額為40%，騰訊雲、華為雲分別位列二三名，市場份額均為11%。天翼雲市場份額為8%。IDC報告中，中國移動並未上榜，但在其他調研機構口徑下，中國移動仍有一席之地。
不過，一位電信運營商人士告訴《財經》記者，電信運營商的雲業務被低估了。不同機構的統計口徑差異很大，部分機構只統計“IaaS+PaaS”收入，公有云廠商會佔優勢。部分機構統計專屬雲部分，此時電信運營商佔優勢。無論如何，電信運營商在雲市場的主動性都在增強。
中國聯通則是因體量小、份額低，很少出現在主流調研機構的視野內。但中國聯通與阿里雲關係緊密，在2017年“混改”後，阿里等多家網際網路企業成為中國聯通的股東。聯通旗下的沃雲甚至直接得到了阿里雲的技術支援。
在政務雲市場，中國電信市場份額為8%，位居第四，中國移動同樣未上榜。華為、浪潮、紫光佔據前三強，佔比分別為32%、26%、13%。浪潮、紫光的優勢在於國資背景，在政務雲市場有傳統優勢。
不過，看區域性也要看整體。政企市場的採購通常是數千萬元甚至數億元的大單，其採購範圍包括公有云，還有混合雲、私有云，以及中臺、應用、ICT等其他軟硬體數字化服務。阿里雲、華為、中國電信、中國移動時常是同一個專案的直接參與者。
電信運營商公有云業務不佔優勢，但如果計算DICT綜合業務（電信運營商把雲、IDC、ICT、IOT簡稱為DICT業務，DICT與專網業務組成了數字化板塊。DICT業務和阿里雲、華為企業業務重合度較高，可比性強。）收入，中國電信、中國移動、中國聯通並不落下風。
中國電信2021年中期業績顯示，上半年營收為2192億元，同比增長13.1%。淨利潤為177億元，同比增長27.2%。其中產業數字化營收為501億元，同比增長16.8%。天翼雲收入為140億元，同比增長109.3%。
中國移動2021年中期報告顯示，上半年營收為4436億元，同比增長13.8%。淨利潤為591.18億元，同比增長6%。其中政企市場收入達到731億元，同比增長32.4%。移動雲收入97億元，同比增長118.1%。
考慮到中國電信的產業數字化板塊包括組網專線業務，中國移動政企板塊包括彩信、語音、專線業務。剝離通訊業務，僅計算兩家DICT業務，兩家企業上半年營收分別為403.8億元、333.98億元，中國聯通則是280.3億元。
阿里雲上半年營收為328.12億元，其中包括公有云、儲存、計算、數字化平臺以及AI解決方案等。華為企業業務上半年營收分為429億元，其中包括雲、伺服器硬體、IT服務以及解決方案。
從總營收看，中國電信、中國移動資料甚至超過阿里雲。電信運營商和阿里雲、華為企業業務在以不同的方式切入數字化市場。
以阿里雲、華為為代表的數字化企業有兩條擴張路線，一條向上圍繞應用，其邏輯是構建“平臺+生態”；另一條向下主攻底層，涉及“連線+組網”。
阿里雲、華為企業業務在“平臺+生態”這一方向上是領導者。前者以公有云業務起家，基於雲建立了一整套數字化生態。後者以傳統IT裝置起家，基於IT硬體建立了一整套IT生態。隨著兩者擴張步伐加快，阿里雲也用新技術改造傳統IT市場。華為企業業務則是透過華為雲適應當下的“雲轉型”浪潮。
最初，阿里云為代表的雲廠商對“連線+組網”存在企圖。一位曾經供職於電信運營商的通訊行業資深技術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雲計算需要將基礎設施靈活調配，一開始就依賴於“網”，但網在運營商手中，且是標準化的。這對雲公司來說並非最適配，基於這種需求，雲廠商在2018年曾經試圖在一些專案中組建區域網。這直接威脅到了電信運營商。
不過，“連線+組網”畢竟是中國電信、中國移動、中國聯通的核心業務。電信運營商擅長賣資源，雲廠商自身基礎資源依舊需要倚靠電信運營商。
在IDC基礎設施市場，中國電信、中國移動、中國聯通具備絕對主導權，三大電信運營商控制了全國60%以上的IDC機房。因此，一位騰訊雲人士稱，雲是底層基礎資源，但電信運營商掌握了“基礎的基礎”“底層的底層”。
中國電信、中國移動的基礎設施還在不斷擴張。中國電信招股書顯示，其募集資金的投入方向為三塊，分別是5G產業網際網路建設專案、雲網融合新型資訊基礎設施專案、科技創新研發專案。其中雲網基礎設施要建設約30.8萬臺伺服器，在京津冀、長三角、粵港澳、川渝陝等資料中心要建設約8.6萬架機架。
中國移動則計劃在三年內新增17.4萬臺伺服器，2021年新增2.8萬臺，2022年新增7.2萬臺，2023年新增7.4萬臺。
從網路基礎設施這個緯度來看，電信運營商的“雲轉數改”，是利用“連線+組網”的優勢向上擴張，依託於5G網路建設，透過“雲網融合”的趨勢爭取數字化市場的份額。雲業務不僅是其服務大型政企客戶時的重要服務內容，也是守住自身護城河的重要堡壘。
有云廠商戰略規劃人士告訴《財經》記者，“雲網融合”的預期是資源層徹底“白牌”。直接影響是，雲資源差異越來越小、成本越來越低。僅看雲的未來定價，這對雲廠商不利，但對電信運營商是好事。電信運營商至少抵禦住了雲廠商涉足組網的企圖，在雲市場還取得了一定的突破。
國內政企數字化市場的政策收嚴，政府、國企對數字化企業的資本背景有更多考慮。這似乎是對電信運營商的另一個利好訊息。
9月1日，資料安全法正式實施。有頭部雲廠商人士告訴《財經》記者，政企客戶對雲廠商的合規要求在變高，避免資料洩密是重要監管方向。為此，政府、大型國有企業採購數字化產品和服務時，愈加傾向“國家隊”企業。
在這種合規背景下，雲廠商的限制在增加。一些區域和地方則是期望直接使用“國家隊”的雲服務。一位國資背景的雲廠商人士告訴《財經》記者，部分割槽域雲廠商服務政府的模式在變化，雲廠商可以透過與地方成立合資公司的方式服務政企客戶。比如，數字廣東就是由騰訊和三大運營商共同出資成立的。這種模式被一些地方政府視為“可複製”。
但也有云廠商政企業務人士稱，雲廠商歡迎和不同背景的企業同臺競爭，這會推動市場良性發展。但他同時擔憂，利用政策優勢壟斷市場的做法，會導致市場失去公平。
雙向依賴度提升
中國電信、中國移動、中國聯通有“雲轉型”動力，但市場更關注是否有“雲轉型”的實力。
三家企業在雲與數字化市場地位如何，轉型是否太晚，這都是關鍵問題。運營商的雲與數字化業務已經出現了一定的聲量，難點和挑戰卻並不少。
中國電信的“雲改”決心堅定。返回A股之後，資本市場似乎並不買賬。8月20日中國電信上市時發行價為每股4.53元，9月17日收盤價為每股4.53元，接近破發。事實上，這也對接下來市場對中國移動的預期存在影響。
一位券商通訊分析師對《財經》記者表示，中國電信有“綠鞋機制”（新股上市後的30個自然日內，當新股破發時，承銷商將利用買入股票，以維護投資者的權益）和各方資金的託底，短期內不會破發。長期看，中國電信IPO後，投資人對其業務基本面理解存在分歧，未來市場對運營商的成長性確認依舊需要時間。
電信運營商轉型這一話題討論多年，如何轉型、轉向何處等問題各方理解不一。
上述曾經供職電信運營商的通訊行業資深技術人士解釋，消極派認為電信運營商自身管理體制和數字化轉型互斥，安心做好管道即可。積極派提出了數字化、智慧化等轉型方向。但通訊行業有其特殊性，基於標準化通訊技術發展，週期長、見效慢。短期衝業績的業務資本喜歡，但會飲鴆止渴。因此，通訊行業的特殊性很難讓資本形成共識。
中國電信招股書中明確指出，天翼雲和阿里雲等雲計算服務商相比，收入規模存在一定差距。
收入規模僅僅只是表象。運營商擅長賣資源，軟體和應用能力卻是其短板。這也是運營商涉足雲與數字化業務時的一大障礙。前述國資背景的雲廠商人士表示，雖手握政策優勢，但運營商雲研發投入不足，整體競爭力依舊遜色於頭部雲廠商。
《財經》記者在銷邦招標平臺查閱中國電信、中國移動的近半年來中標的專案分別發現了兩個現象。
中國電信的政企客戶集中在政府（交通、公安）、公共設施（法院、醫院、校園）、工業物聯網等。中國電信提供雲與數字化服務包括：雲、伺服器等基礎資源，雲盤、商務直播、視訊會議等辦公服務，以及監控排程系統、數字化整合平臺。這些產品和服務往往配套專線網路、簡訊服務等其他通訊資源打包銷售。
中國移動的客戶則包括政府、公共設施（港口、校園、醫院）、工業園區等，產品服務包括雲、伺服器等基礎資源，監控排程系統，視訊會議產品、辦公OA系統、ICT維保服務、物聯網整合服務等。
簡單說，中國電信、中國移動的產品和服務複雜多樣，大多從通訊業務存量客戶拓展而來，且滲透進入了市縣一級。本地化部署的服務讓其具備快速觸及客戶的能力。但其產品和服務很大程度依賴於政企採購，政策是其拿下客戶的重要優勢，但也可能是其產品研發、技術創新的重要障礙。
事實上，此前中國電信一部分雲業務由華為提供技術架構。2019年華為雲獨立進入市場時，把天翼雲擠至第四。有云廠商技術人士直言，目前電信運營商並不具備獨立做雲的能力，其技術有賴於頭部雲廠商。
這也帶來了另一個問題。電信運營商有云業務，卻並不意味著旗下雲業務可以獨立參與進自家所有數字化專案之中，尤其是一些對技術水平要求高的專案。
今年6月，中國電信北京分公司中標了2022年度海淀區政務雲平臺專案二期專案。不過，中國電信隨後將專案的技術服務部分轉包給了騰訊雲，並在9月7日對此進行了公示。對此中國電信在採購公示中解釋稱，因智慧財產權及技術服務能力等要求，該服務僅能由騰訊雲提供。
《財經》記者從多方核實瞭解到，中國電信是海淀區政務雲平臺專案的總整合商，把部分業務包給了騰訊雲。有阿里雲、騰訊雲人士告訴《財經》記者，運營商有時依賴雲廠商的技術能力，電信運營商拿到的政企專案後，需要雲廠商做技術支援。
天翼雲方面則表示，海淀政務雲專案，天翼雲此前就承擔了雲端儲存工作。騰訊雲負責的模組包括應用平臺等。該天翼雲人士解釋，政府重要資料會放在天翼雲上，如OA、ERP等內部系統。非核心業務資料，尤其是對外公共服務的部分習慣使用其他家。
此外，在政企採購中，資本背景雖然是重要考慮因素，卻不代表運營商可以吃獨食。
一位熟悉政府採購流程的人士對《財經》記者提到，在政府採購專案中，即使一家公司成為總整合商，“吃獨食”的行為往往會引發採購方的牴觸。電信運營商多次因強制採購方使用自家雲服務而導致丟單。
另一位阿里雲政企業務人士表示，阿里雲與運營商雲之間既有競爭，也有合作。阿里雲需要租用運營商的IDC基礎設施、頻寬、CDN機房。事實上，中國電信在一些政企業專案中也會採購阿里雲的技術、服務。不過，阿里雲和中國聯通的合作相對更深。他認為，雲廠商和運營商之間，未來的競合關係會更緊密。
“雲網融合”的技術趨勢也在加速這種競合關係。
所謂的“雲網融合”，指在雲中引入通訊網技術，在通訊網中引入雲技術。這是5G和雲帶來的新變化。價值是加快資料傳輸，尤其是雲基礎設施間的資料傳輸。
“雲網融合”是公認技術方向，美國市場趨勢明顯。美國運營商已形成“AT&T-微軟Azure、谷歌雲”“Verizon-亞馬遜AWS、谷歌雲”的合作關係。在國內，“雲網融合”不僅包括電信運營商和雲廠商之間強化技術合作，還包括電信運營商自己的雲網業務融合。
上述天翼雲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部分偏遠地區的工業客戶考慮到網路延遲問題，優先考慮網，再考慮雲。中國電信的一線屬地銷售人員，既銷售網，也銷售雲。這種模式已經行之有效。
有頭部數字化企業高管告訴《財經》記者，中國三大運營商推動“雲網融合”，指的是網要來支援雲，而不是網被雲化。
在他看來，雲廠商和運營商早已不是“簡訊取代微信”的關係。運營商自身應用層數字化，得到了雲廠商的幫助。雲廠商提倡的“雲網一體，雲邊一體”不是獨角戲，更是要和運營商合作落地。在政企市場，雙方更是服務各地智慧城市建設時的夥伴。雲廠商和運營商的雙向依賴度有增無減。
合作多，競爭也多，既是產業鏈上下游的夥伴，又是政府招標專案時的對手和隊友。電信運營商和雲廠商的關係，微妙的平衡正在被打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