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停止了生長,一層層冰霜籠罩在大地上,樹木們銀裝素裹,鳥兒們揮舞著翅膀,瑟瑟發抖,大地上的冬季一片安靜祥和。
村子裡每年的冬天積雪都會特別厚,路總是坑坑窪窪,凹凸不平。
雪慢慢融化以後,道路更是泥濘不堪,出行的人們總是帶著一腳的泥濘回到家裡。
我曾經因為路滑摔倒過好幾次,那時候我就如同是泥人一樣哭著回到家裡。
小時候我常常會看到一個行為舉止很奇怪的老太太,她每天早上都會提著一個不大的桶出門,她衣著凌亂,表情很嚴肅,她低著頭不搭理路上的任何人,她提著桶步行繞村子一圈再回家,每天如此。
老太太姓張,張老太基本上每天都會準時準點的出門,下雨天的時候她會拿一個塑膠袋披在身上擋雨,她一隻手抓緊塑膠袋一隻手提著桶。
下雪的時候,她害怕滑倒會拄著柺杖,她左手拄拐,右手提著桶。
曾經在路上我看到她滑倒過幾次,然後她自己會迅速的爬起來,也不拍身上的的雪就徑直往前走了。
張老太還有一個習慣就是無論春夏秋冬,她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都會穿著拖鞋,一個破舊的棉拖鞋,並且她都是露著腳後跟不穿襪子。
我一直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我常常在冬天替她感覺到冷,夏天替她感到熱。
村子裡人對於她的行為已經見怪不怪了。反而是我們小孩感到很新鮮。
很多早起上學的小孩會跟著她後面,有的會問她:你為什麼每天都提著桶出門走一大圈?
但是她都置之不理,甚至有小孩模仿她的行為,給她做鬼臉嚇唬她,她看也不看一眼一直往前走。
大人們會斥責我們的行為,並且嚴厲的批評我們,後來我們見了張老太就不敢靠近了。
我經常在早上看見她,我已經對她見怪不怪了,我不會跟她說話,因為我知道她不會搭理我。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早上經常可以碰到她,張老太有時候起得早,我從來沒見到她很晚出門。
一直到我不上學參加工作以後,我在村裡看不見張老太了,我問奶奶:那個喜歡早起提著桶出門的老太太怎麼好久沒有看見她了?
奶奶告訴我她已經去世了兩年多了。
奶奶嘆了口氣,我也嘆了口氣感嘆道命運的多舛。
奶奶說張老太比自己大兩歲,如果還活著應該快八十了。
我問奶奶:張老太為什麼每天早上穿著拖鞋提著桶繞著村子轉一圈?是受什麼刺激了嗎?
奶奶並沒有告訴我,似乎她也不想多談,奶奶只是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啊孩子。
奶奶不跟我說,我只能一點一點的回憶起小時候那些模糊的經歷,和我從別人口中聽到的隻言片語。
從我第一眼看到張老太時她的頭髮幾乎已經全白了,只有偶爾幾根黑頭髮在風中搖曳。
那時候我起床第一件事情不是洗臉,不是上廁所,也不是吃飯,而是出門倒尿桶。
每天晚上睡覺前,奶奶都會把桶放在屋裡,每一天都如此,尤其是天冷的時候,這樣晚上誰解手的話就不用出屋了。
第二天起床要出門把尿桶倒了,尿桶放在院子的一個角落,旁邊立兩塊板擋著,我經常白天的時候會在這個桶裡解小手。
那時候村裡都是旱廁,包括現在依然很多都是旱廁,家家戶戶的廁所都建在自家房子後面或者在街邊。
而我們家沒有廁所,原因是因為廁所被別人佔了賠了我家一筆錢,我只好經常去鄰居家的廁所解手,奶奶和母親就會去姑姑家的廁所解手,因為姑姑家離我家只有兩分鐘的路。
每天早起我負責倒尿桶,奶奶則在院子裡生火做早飯,有幾次我把桶偷偷的倒在鄰居家的廁所裡,後來被奶奶知道了狠狠地訓斥了我一頓。
奶奶讓我提著桶倒在菜地裡,去菜地要五分鐘的路程,我經常跑著去,桶在我手裡一晃一晃的。
這時候家家戶戶也都起床開啟家門提著桶出來了,倒桶的基本上都是女人。
有剛嫁過來的新媳婦也養成了這個習慣,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提著桶伸著懶腰打著哈欠。
為了節省時間我常常兩分鐘就從菜地跑回來了,我常常撒的自己褲腿和鞋上都是尿。
有很多次我都是倒在了別人家的廁所,直到他們的廁所都上了鎖。
每天早上去菜地裡的路上我都會路過張老太的家,有幾次她都是剛剛出門,有時候我會在她身後觀察一下她的行為。
她個子很高,我要狠狠仰著脖子才可以看見她,她有點駝背,我想可能是累的吧。
她穿著一件滿是補丁和漏出棉花的灰色棉襖,和灰色棉褲,腳上穿了一雙紅色並且已經掉色嚴重的拖鞋,她經常露著腳後跟。
她路上從不跟別人說話,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從來不予理會。
我剛開始以為她和我一樣每天早上出門倒的是尿桶,後來才知道其實是垃圾桶,冬天的時候她的桶裡裝的都是煤球渣。
那時候冬天家家戶戶取暖都是燒的煤球爐子,一天要燒十來塊煤球,燒完的煤球渣子很輕,張老太拎起來並不算費勁。
她提著桶倒在村裡的垃圾點,垃圾點挨著村邊,倒完以後她又接著往前走,往前走再回她家裡剛剛好是饒了村子一大圈,她每天如此,從不原路返回。
天氣暖和的時候她的桶裡會裝一些菜葉子水果皮和樹枝樹葉什麼的,有時候她也會提著空桶出來。
我有一次跟在她身後走了一圈,我發現她會在路上停頓一小會,然後她還會在垃圾點左顧右盼一番,似乎她在找什麼,然後她就提著桶一直往前走。
有一次早上倒尿桶我又偷了懶,我倒在了離家不遠一戶人家的廁所,結果讓廁所的女主人看見了,她拿著掃把就要來打我。
之前倒在鄰居家廁所他們都不會吱聲,更不會打我,只是奶奶不准我這樣,再說我也覺得讓鄰居看見了很尷尬。
沒想到這個女人會打我,我把桶扔在了一邊使勁的跑,眼看就要被對方抓住了,這時候我看到了張老太,我趕緊過去躲在她身後。
結果那個女人不敢再上前打我,她罵罵咧咧的回了家。
張老太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也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很清澈,她的臉也很乾淨。
她沒有任何表情,我鬆開了她的衣服,張老太抬起頭就走了,一路上她都沒有回頭。
村裡許多人似乎都刻意避開她,小孩也都很害怕她,可是我卻發現她和母親一樣,都是一雙清澈的眼睛乾淨的臉龐。
他的子女從來不會阻止她的行為,也不會干涉她的生活,張老太和子女相處的很愉快。
村裡從來沒有聽見他們家吵過架,也沒有聽誰說她對子女抱怨過,在我看來真是一個和諧溫馨的家庭。
我只去過她家一次,透著門簾我隱約可以看見張老太,她打扮的很乾淨,她家的院子很整潔,屋內也很一塵不染,家裡很安靜。
張老太一直一個人住在家裡,老伴去世的早,子女們也都成家了,她不喜歡被打擾。
她的身體一直很硬朗,沒害過什麼毛病。
直到她去世也沒有進過醫院,也沒有過臥床不起,村裡人都紛紛稱讚她是個好人,是個好母親,因為她沒有拖累子女,沒有給子女留負擔。
為了知道她更多的詳細情況,我經常四處打聽,但是很多人都不跟我講。
只有村裡一個收廢品的老大爺肯給我說張老太的故事。
這個老大爺年輕的時候靠四處倒騰破爛發了家,後來老婆害了一場病就把積蓄花完了。
一提起張老太他就說:她和俺老婆子一樣都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啊。
張老太嫁到村子的第四年,她還沒有孩子,她懷了三個孩子都流產了,她承受著丈夫和公婆的壓力,村裡的人也時常議論紛紛,她一度想不開想要尋短見。
直到她女兒的順利降生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女兒出生的那一天,她哭的比誰都傷心,她的哭聲完全蓋過了孩子啼哭的聲音。
之後的幾年張老太想再要孩子但是都沒有成功
那時候村裡每家的孩子都很多,基本是都是三五個孩子。
張老太對這個來之不易的女兒格外的愛護,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她把女兒當成是老天賜給她的禮物,也看作是她生命的全部。
女兒的每次啼哭都如同針扎的刺痛她的心,張老太就會用盡任何辦法來逗女兒讓她開心。
孩子三歲的這一年冬天,張老太起床後出門倒垃圾,她看了一眼女兒就準備出門。
女兒也醒了,她也想跟著母親去,早晨的天冷的刺骨,張老太怕女兒著涼就沒有同意,她急忙的穿著拖鞋提著桶就出了門。
倒完垃圾後張老太繼續往前走,她想買點女兒愛吃的豆腐腦,雖然要繞村子一圈可是她絲毫不在乎路遠。
她提著桶拿著熱乎乎的豆腐腦回到家卻沒有看到女兒的影子。
丈夫對她說:女兒跟著你去倒垃圾了。
張老太責問丈夫:我不是沒有讓她去嗎?她什麼時候去的?
“你前腳走,她後腳就跟著你走了。”
張老太慌了神,她著急忙慌的出門沿著自己走的這條路去找女兒,她在垃圾點周圍呼喊了半天也沒有看見女兒的蹤影。
整整一早上,整整一上午,整整一天,她都沒有找到女兒。
從這一天開始,她三歲的女兒,她可愛的女兒,她的整個生命的全部就這樣丟了。
縱使肝腸寸斷,也無法寄託相思的情緒,縱使淚如泉湧,也無法填平心底的創傷。
孩子始終沒有半點蹤影,張老太的感覺整個人失去了靈魂,女兒就是她的命,她該怎麼活?
張老太每天醒來摸著女兒睡覺位置,這個位置空空的很冰涼,她看著女兒的小枕頭,她的眼淚浸溼了枕巾。
她後悔那一天早上沒有答應帶女兒一塊出門,那樣的話女兒就不會丟,她就可以吃上最愛豆腐腦,熱乎乎的豆腐腦。
每一天她都會從夢中的喜悅醒來,她常常夢到女兒回家了,醒來後她的眼淚告訴她是夢裡偷偷撒了謊。
起床後她依然會提著桶去路上尋找一下女兒,她希望能在路上碰到她。
她邊走邊四處張望,希望能看到女兒,她常常邊走邊哭:我的孩子你是不是忘記了回家的路了?
起初的幾年她每天回來的時候會買女兒愛喝的豆腐腦,後來她便不買了。或許是她知道女兒長大了幾歲,應該不喜歡喝豆腐腦了。
也許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會多多少少給她安慰,但是也永遠無法替代她最愛的女兒。
後來她沒有再流過產,她順利的生下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但是她走丟的女兒永遠是她心裡的寶貝疙瘩,是她始終不能忘卻最愛的人。
在家做完月子後,她一早就提著桶出了門,這個桶她從不讓丈夫碰,永遠只能她一個人來倒。
時間長了以後,村裡人都認為她魔怔了,大家都說她因為女兒丟了受了刺激。
原本就不喜歡說話的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她也完全不在乎別人的議論紛紛,張老太始終隨著自己的內心去走這一條路。
她早起出門從來不梳頭,她亂糟糟的頭髮和悲傷的表情讓人不敢靠近。
慢慢的村裡面的人都覺得她是個怪人,大家也都忌諱談論她的事。
張老太每天早上走的這條路,一走就是四十多年。
這四十多年來,張老太深居簡出,她白天基本不出門,她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她沉默寡言,經常自言自語。
她時常拿起女兒的衣服抱在手裡撫摸著,後來歲數大了,眼睛看不清了,她還是喜歡把衣服找出來看。
她乾涸的眼瞼溼潤了,因為她想到了女兒現在很大了已經穿不下這麼小的衣服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過去的垃圾點早已不存在了,可是張老太還是會在這個地方徘徊很久。
她手裡的桶已經壞了很多次,張老太拿布條綁住,拿鐵絲拴住,拿膠帶粘住,她捨不得換掉這個破桶。
桶已經千瘡百孔了,並且風化的很嚴重,但是張老太修修補補的很牢固,桶在她手裡卻依然顯得那麼結實,絲毫不會懷疑它半路會壞掉。
這些年張老太也從來也不去兒女家,她身體比同年齡的很多人都硬朗,她也不麻煩子女,有病她會去診所,偶爾可以看見她買饅頭和菜,只是一般很少能看見她出門。
我最後一次見張老太時她的頭髮已經完全白了,皺紋已經很深了,她老了。
她的腰也已經直不起來了,她高高的個子,現在卻顯得很矮,甚至還沒有小孩子高。
她走路也顯得越發的吃力,每次出門都需要拄著拐才可以勉強的前行,她左手拄著拐,右手提著桶,步履蹣跚。
桶裡已經裝不下多少東西了,張老太一步一步,顫顫巍巍的往前走,這條路她太熟悉了,閉著眼也可以走完。
有時候她會做錯路,並不是她忘記了路,而是她直不起腰看不到前面方向。
她拿著柺杖,東指,西指,西指,東指,沒有人知道她在幹什麼,熱心的人會問她在找什麼?
她始終不說話,她艱難的直起腰抬起頭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年輕時候的張老太走完這段路需要15分鐘,中年的張老太需要20分鐘,而現在的張老太走完這段路卻需要兩個小時。
累的時候她就在半路上站一會,她把桶放在地上然後雙手握住柺杖休息。
一路上她要休息好幾次,走完這段路回到家門口時,她也會在門口的石頭上坐一會然後再進家門。
張老太是在中午吃完飯去世的,聽村裡很多人講,這天早上她提著桶出門的時候顯得非常吃力。
每走一步都很費勁,她的雙腿只打顫,她把桶放下,兩個手緊緊的攥住柺杖,似乎她走不動了,每走一會她都要休息會。
路上很多人怕她摔倒了紛紛要幫她,都被她拒絕了。
沒想到破天荒的事情發生了,張老太這次居然原路返回了,她並沒有走多遠甚至還沒有一半的路程。
這是她第一次原路返回,這麼多年的第一次,提起這個事情村裡人都驚訝不已,許多人想起這個事眼睛就溼潤了。
她還是一步一步顫顫巍巍的往回走,她沒有在門口的石頭上休息而是直接進了家裡。
她坐在床上把女兒小衣服疊的整整齊齊,她眼睛貼的很近,她嗅著上面的氣息,用瘦骨嶙峋的手撫摸著。
然後她起身來到飯桌前,她坐在凳子上等著兒子送飯過來。
兒子給她帶了豆腐腦和熱乎乎的包子,張老太的牙早已經掉光了,兒子每天都會給她帶些軟乎的飯菜。
張老太喝了半碗豆腐腦,吃了一個包子,就放下了碗筷。
“娘還吃不吃了?”
張老太搖了搖頭,她顯得有點疲憊,她坐在凳子上眯著眼休息。
兒子想攙扶她去床上休息,她慢慢的搖搖頭拒絕了。
張老太迷著雙眼在凳子上睡著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她再也沒有醒來。
硬朗的張老太就這樣去世了,子女們還沒有來得及床前盡孝,還沒有給她端屎端尿她就這樣走了。
她安安靜靜的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囑咐一件事就這樣一聲不吭的閉了眼,
她沒病沒災健健康康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們這邊老人去世的風俗是在棺材裡放一些五穀雜糧,比如玉米,小麥,稻子,豆子,芝麻等等。
子女們堅持要把那個已經破爛不堪的桶放進張老太的棺材裡。
至於她走丟女兒的衣服他們始終商量不通要不要放進棺材裡,因為她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女兒。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她的死活,所以暫時不同意放進棺材裡,而這個桶陪伴張老太的時間要遠遠超過任何人。
桶放在張老太身邊,所有的人也都覺得合情合理。
埋葬張老太的這一天,天下著綿綿的小雨。
路上的人少的可憐,大家對於張老太的去世好像並不太關心。
因為大家都知道到了這個年齡,總有一天會離去,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誰都無法阻擋年齡的盡頭。
子女們堅決要求送葬的隊伍沿著老太太走了四十多年的路走一遍。
子女們哭的很傷心,老人的親戚們也是傷心欲絕。
一些年歲大的人也默默的溼了眼眶,他們內心裡同情這個可憐的女人,年輕的人也許不會懂他們的眼淚,因為年輕人不知道他們所經歷的故事。
每當我回到村裡路過張老太的家門口時我依稀會想起她,我依然會記得我小時候躲在她身下看她的樣子,她的那雙清澈的眼睛深深的刻印在我的心裡。
如果當時遠遠的看見她,看見她蓬頭垢面糟糕的打扮,你一定會討厭她,只有像我小時候那樣仰著頭看著她那雙眼睛和臉,你才會真正喜歡她,而若干年後也許才會懂得她的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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