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發現這幾本日記的時候,有好幾本被老鼠咬爛了,我差點當廢品扔了。”
家住浙江省紹興市的楊威林很慶幸,搬家整理東西的時候,他把家中陽臺好好收拾了一下,“不然這些珍貴的日記可能就無法重見天日了。”
楊威林小心翼翼地從一個鐵盒子裡捧出父親楊伯成的日記,那些本子多是巴掌大小,內裡字跡規整,字型秀麗。
圖①:年輕時的楊伯成。
楊威林的父親楊伯成,生於1927年,17歲參加新四軍浙東遊擊縱隊金蕭支隊,抗戰勝利後隨軍北撤。1946年至1949年,他進入20軍政治部前鋒報社,先後擔任校對、資料員和戰地記者,194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
楊伯成戎馬半生,歷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參加過孟良崮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從朝鮮回國後又參加瞭解放一江山島等戰鬥。1945年至1979年,楊伯成寫了近百萬字的軍旅日記,但他從未在家人面前提過此事,只是將自己南征北戰的光輝歲月,塵封在家中的角落。
最近,94歲的楊伯成住進了養老院。兒子楊威林在整理物品時,意外地發現父親的日記。
泛黃變脆的紙張,被老鼠咬得殘缺不全的頁角,證明著這些日記走過的時光。陳舊的冊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彷彿捧著當年珍貴的從軍記憶和戰鬥經歷,向我們迎面走來。
圖②:楊伯成寫下的日記片段。
兵之初 成長有“煩惱”
都說人民軍隊是一所大學校。一名年輕軍人在軍營裡如何“淬鍊”成長?在楊伯成的日記裡,似乎可以找到答案。
翻開楊伯成寫于山東定陶的一篇日記,這樣寫道——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五日記於介河(此莊離城武東門三里)。今天由大李莊轉此行程約七十里,足足跑了九個鐘頭。
“早上起來便接通知:下午四時吃晚飯,完畢於丑時出發,整理好行裝後稱了稱共十三斤……到五十里以後,到底吃不消了,一連落伍三次,此時我很想減少負擔。輕裝吧,我沒有重灌,現有的衣服、被、毯,再不可缺少了,因此又想打報告給丁柯同志,要求由公家來負擔五斤,並且想好了許多理由,且有相當決心。但到了宿營地,揹包也放下了,行軍時的吃不消似乎又記不起來了,決心報告又隨之淡漠下來……”
1947年,楊伯成20歲,入伍3年。楊威林說,父親告訴過他,他入伍時身高不足一米六五,體重不到70斤。即使是當了3年兵,負重13斤行軍70裡,對楊伯成來說還是有些難以承受。儘管如此,伴隨一路上內心的糾結,楊伯成堅持了下來,將希望分攤行李的請求吞進了肚子裡。
楊伯成在另一篇日記中也記錄下一段心路歷程:“……在被推選為候選者的自我檢討中,對同志們很有幫助,對我也起到很大的啟發作用。在他們的深刻檢討中,也暴露了我的許多缺點(其中許多是我以前未發覺的),引起我自我檢討的決心。”
楊伯成就是這樣,在行軍的同時,在記日記的時刻,不斷地進行自我檢討,充分體現了善於自省、嚴於律己的作風。
圖③:楊伯成的14本軍旅日記。
戰場上 苦中亦有樂
楊伯成曾隨志願軍20軍60師奔赴朝鮮戰場。炮火紛飛中,他沒有丟掉記日記的習慣,在朝鮮伊川郡王幕裡寫下的約47000餘字的日記就是最好的證明。
楊威林翻出他印象特別深刻的一篇日記念了出來:“這一段時間,雖是(朝鮮的)8月,半夜裡常常被凍醒,哈出來的氣在被子上面結了一層霜……”
楊威林由此想起父親總被母親埋怨的那個“壞習慣”。一到冬天,父親睡覺時從不脫襪子,還總把棉衣棉褲蓋在被子上。“看了父親的日記,我好像有些明白了。當年在朝鮮,天寒地凍,這樣睡覺最保暖,也是應對突發戰況最好的方式。只是沒想到,這個習慣伴隨了父親的大半生。”
另一篇寫於王幕裡的日記,讓楊威林對父親的瞭解更深入了一些。這篇日記寫於1951年,楊伯成記錄了一個“有趣”的夜晚。
當時,連隊正在坑道里放映蘇聯電影《攻克柏林》,美國人的轟炸機突然在坑道上空盤旋,兩種轟鳴似乎形成了“同期聲”。“相映成趣,一時間分不清哪一個是電影裡的聲音,哪一個是現實中美軍轟炸的聲音。”楊伯成如此寫道。
楊威林覺得,這是父親作為“文藝青年”的獨特浪漫情懷,“父親沒有抽菸喝酒的習慣,日記記得這麼全,想來當時一有空餘時間,他應該就掏出小小的日記本來記錄。”
圖④:因為工作的原因,楊伯成拍攝了很多戰鬥場景。這是他拍攝的朝鮮戰場上戰友們分發土豆當飯吃。
悼戰友 筆端寄哀思
1951年10月16日,在王幕裡的日記中,楊伯成密密麻麻寫下一篇悼文,寄託了他對犧牲戰友深深的哀思。
“昨日接到盛永祥同志的來信,告以陳科長在12日晚遭敵機襲擊受重傷而犧牲,使我感到突然而不敢相信。但事實究竟是事實,陳科長能力較強作風較好(曾被選為模範候選人,差一票落選),在軍政治部是一個威信較高的團級幹部,我過去在他那裡工作時對他印象也較好。他對工作負責細緻,生活作風樸素,待人真誠,是我們學習的模範。
“記得今年一月初,他曾帶病堅持行軍。到達王幕裡附近的安西里時,體溫高至40度(攝氏度,編者注),那時邱主任決定用吉普車送他至20軍醫院,我曾扶他上車,替他蓋被,離開時還互相打招呼。後他轉至大連休養,至三月底時返回秘書科。那時我已調至教導團學習,我到這裡工作後,也曾與他透過信。想不到那次送他上車的一天成最後一次見面!這多麼使人難受!
“陳科長與我一起工作時,也曾有過不高興的事,但他已犧牲的今天,我把這些都忘了,腦子裡映出一連串他的好處,他對我的幫助。陳科長是有十餘年戰鬥經歷的老幹部,除擁有高尚的品質之外,還有豐富的經驗與工作能力,是德才兼備的好乾部,對總部做出了不少的貢獻。如今,他再也不能工作了,他的犧牲無疑是黨的損失。”
日記外 還是那個兵
逐字逐句翻看了父親的日記後,楊威林發現,父親經歷過的那些艱苦卓絕的戰爭歲月變得清晰,每一處細節都躍然紙上,帶他回到那個年代,感受父親的軍旅生活。
“父親平日裡很少跟我們講他打仗的事。”楊威林1965年出生在軍營,隨父親在原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度過了童年。“有時父親高興了,會在飯桌上講一些當年在戰場上的趣事。有些事我們不信,只當他在開玩笑。”
楊伯成說過,一次行軍時,他一頓吃了7缸飯,是那種1斤裝的缸子。他還不是吃得最多的,吃得最多的戰友吃了12缸飯。當時楊威林不相信,一個人飯量再大,也吃不下那麼多飯啊!楊伯成還常說一句話,“走路不會睡覺的話早就死了”。每次家人聽到後都是哈哈一笑,並不當真。
然而,這些家人曾經以為的玩笑話,楊威林在父親的日記中都找到了“出處”。他終於明白,當年行軍,父親和戰友很可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遇到能敞開吃的時候,就要為接下來的幾天“儲存能量”。他們行軍也一定很緊張,敵人在後面追趕,絲毫不能鬆懈,沒辦法停下來休息,只能是邊走邊“睡”。
楊伯成總和家人講他很幸運,福大命大。一次,部隊在防空洞裡開會,敵人一個炸彈扔下來,除了他,防空洞內的其他戰友都犧牲了。“父親說他要好好活著,替戰友好好活下去,為黨和國家奉獻一生。”在楊威林看來,父親後半生的所作所為,都是對這句話最好的印證。
1979年,楊伯成從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轉業回到浙江紹興,在一所學校擔任黨支部副書記、副校長。退休後,他在紹興新四軍研究會從事扶貧工作,幫助貧困山區群眾,幫助困難退役軍人,為《東南烽火》《大江南北》等雜誌撰稿。
一次,楊威林在家中翻出一本很厚的書,書名是《諸暨抗日戰爭史》。開啟一看,他發現父親的名字在編輯那欄的第一個,“我們才知道父親參與編輯了這本書。”
《諸暨抗日戰爭史》一書非常詳細地列出了抗日戰爭中犧牲的諸暨烈士生平,包括出生年月、出生地區、犧牲時間,以及那個時期諸暨各縣各村的損失統計明細和重大事件,編輯工作量很大,“也不知道父親他們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楊威林說。
楊伯成今年94歲,記憶力減退,有時意識已不太清楚,連妻兒都認不出來。但瘦小的他,每天都會記著一件事,把兒子買給他的一頂“紅軍帽”端正地戴在頭上。
為了時刻“提醒”父親,楊威林寫了一段話貼在牆上,幫助父親記住自己和家人的名字,記住他17歲參軍,打敗了日本鬼子和美帝國主義,要“多活動、多說話、多讀報紙,腦子不糊塗”。最後一句這樣寫道——
“我要好好活著,我要看祖國興旺發達,我要見證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楊伯成經常一個人坐在床上,念著念著就笑起來。
“現在常說‘不忘初心’。對於父親來說,他對黨和國家自始至終只有一顆紅心。”說到此處,楊威林有些哽咽。(倪夢萍 何鴻凌 石曉雨 攝影:袁依凡、袁 媛、張章璐,製圖:扈 碩)
來源: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