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煙
華誠有古風。
怎麼說呢?首先是他的文字,乾淨,不染塵渣,如雪後大地,或深山古剎,是與世隔絕的產物。讀來,常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其次,華誠其人,半個古裝扮相,從髮型開始,頭頂扎馬尾,一身妥帖的棉布衣,一雙黑布鞋,看不見現代名牌標識,穿在身上很自如,像是劍客,步伐裡帶著竹林間的風。後來,我關注他策劃的書,唯美、整飭、慢節奏,委婉地與現代社會的浮躁、粗糙相抗衡。又想起他在稻田裡勞作的情境,戴草帽,卷褲腳。身上的泥巴是幾百年前的泥巴,手裡的秧苗,也是幾百年前的秧苗。
《江南三書》 作者:周華誠 版本:浙江攝影出版社時間:2021年1月
如此,我讀他的《江南三書》——《廿四聲》《春山慢》《尋花帖》,常常想起幾位古人,也可以說是江南的幾位故人。心思隨著他的文字走,眼前忽而是這個人的影子,忽而是那個人的影子。慶幸著,雖然隔著多少歲月,純粹的江南之美卻沒有中斷。在紙上,在華誠的文字間,綿延下來,有增無減。
我說的那幾位古人,首先是吳昌碩。吳昌碩晚年定居上海,常常念著昔日的田園。他的故鄉,湖州安吉縣的鄣吳村,那是雲彩掛在門框上的村莊。還有他避難後開荒的“蕪園”,也就半畝土地,種了梅、翠、蘭、葫蘆、南瓜。在這個小園子裡,吳昌碩度過了十年的耕讀生涯。晚年,他日思夜想,刻印章“田園瓜果助米糧”“菜根有至味”。並有詩曰“不如歸去飲苕水,老屋破抵蘭亭撐。”又曰“不如歸去尋生活,數畝湖田種秫桑。” 繁華大上海,吳昌碩在夢裡呢喃著,歸去,歸去……
很多人是將“歸去”當作夢囈,在心頭縈繞一生。而華誠,勇敢地,義無反顧地“歸去”了,而且世俗地說,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華誠是辭掉了報社的工作,迴歸到他的家鄉常山,回到那片“父親的水稻田”,回到那個整面窗戶都是藍天和竹林的“稻之谷”。他聽從著內心的召喚,回到了“春山慢”的狀態。如是,才有了那些關於山的唯美的緩慢的文字,安撫瞭如我一樣焦灼為生計打拼的匆匆行者。這一點,足以令吳昌碩羨慕吧。
吳昌碩寫“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周華誠寫“我避了人群,隨處踱步,這山野之中,藏著我喜歡的事物,古樹、青苔、雨水、飛鳥。”吳昌碩寫“鋤梅引春氣,種菊待秋暮。”周華誠寫“在田間,在山上,挖番薯、掘芋頭、拾板栗、撿核桃,採山茶果”……
勞作,讓吳昌碩的筆底,有千鈞的重量,“苦鐵畫氣不畫形”。勞作,使周華誠的江南寫作,有了豐滿的根系,避免了小清新式的婉約輕盈。
華誠是美食家。《啖筍以留春天》《庖廚記》《六月槜李》等篇章,當然跟吃食有關。想到美食家袁枚,也是杭州人。
二人在吃上,最相近的,是不求奢華,尊重著食材本身的質樸。
袁枚宴客,全按自家本色做,不趨時媚俗,一菜獻一性,一碗成一味。豔色不讓用糖炒,求香不讓用香料,以免傷了本味。更美妙的是,隨園的花果曾進入食單,新鮮雅緻。春天是藤花餅、玉蘭餅,夏天熘枇杷、炙蓮瓣,秋天則是灼竹葉、栗子糕,隨時入饌。一桌子的雅緻,一桌子的故事。
華誠也如是。“筍之味,冬筍在厚,春筍在鮮。食冬筍,宜大雪封山,圍爐煮筍,大塊的冬筍煮大塊的鹹肉,大碗喝楊梅燒酒。筍也厚,酒也厚,人也厚,小日子就富足。食春筍,則宜小炒,宜煮湯,宜賞春花,宜品新茶。故,筍也鮮,人也鮮,景也鮮,滿眼都是清新。”(《啖筍以留春天》)
再者,袁枚的性靈說,從杭州美好的山水裡生長出來。華誠的文字,也是得到了江南那方水土的滋養。清、淡、靈、秀、雅,像是西湖邊那些美好的樹,百種角度欣賞,品出萬般滋味。
讀《上天竺觀雪》《一掌月光》,以及二十四節氣的詩意書寫,讓我恍惚想起張岱,那個在湖心亭看雪的風雅文人。
張岱自稱紈絝子弟,其實只是他晚年的懺悔而已。讀《陶庵夢憶》便知道,他並不一味奢靡。在他眼裡,清風明月無價,近水遠山有情。玩味不盡的,大多是風景。不繫園看紅葉,白洋看潮,梅花書屋“階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雜入”,坐臥其中,賞景,喝茶,發呆。過的都是好日子。只是常人沒有這般的閒心思罷了。
華誠也懂風雅。多年前,為了早晚看西湖,舉家搬到了杭州。於他而言,賞景這件事,或許比現實的生存更重要。
張岱的小品文,言少而意多,醉了很多人。華誠的文字也極好,舉重若輕,暗暗下過很深的功夫。看起來像有香撲鼻,聽起來叮咚如山泉。
還記得第一次讀他的《梵淨山走神》,一聲聲“二禾君”,語氣低沉綿柔,像是欲將我從夢中喚醒,又像是將催我入夢境。真正能稱得上美文。張岱若是讀了,也一定認他作知音。(胡煙)
來源: 海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