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女真人的生活,最生動的記述來自馬政的兒子馬擴的記載。
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十月末,馬政使團來到了金太祖阿骨打的營地。他們停留了大約一個月,正是這時,馬擴給我們留下了關於女真最生動的記載。出身武學的馬擴也讓女真人大開眼界。
之前,漁獵的女真人對文人治國的北宋懷有很深的偏見,認為南朝(即北宋)只會文章,不會武藝。馬擴反駁說,宋朝也有會武功的人,文武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阿骨打讓人拿來弓箭,想試一試馬擴的身手。他指著一處積雪給馬擴當目標,馬擴立刻張弓搭箭,連續兩發,全都射中。金人對這個武學出身的青年開始有了好感。
接下來,賓主雙方上馬打獵。在打獵途中,阿骨打傳令,如果有野獸出沒,女真人不得射第一箭,這個權力必須留給北宋使者。
當他們來到森林時,從林子裡跳出來一隻黃獐,馬擴毫不猶豫一箭斃命,阿骨打拍手叫好。馬擴由此獲得了一個稱號“也立麻力”,翻譯成漢文,就是“善射之人”。
獲得了女真人尊重的馬擴也有機會與他們同甘共苦,深入觀察他們的生活。
女真人的生活非常簡單,就連金太祖也居住在帳篷中,只是偶爾有一兩間簡陋的屋子,可供皇帝暫時休息。行軍時,阿骨打就坐在一張虎皮上。
女真人最喜歡的活動是圍獵。他們分成部落,透過抽籤決定出發順序,兩騎之間相距五步到七步,整個隊伍有一二十里長。作為皇帝,阿骨打總是在隊尾殿後的位置。
這條線狀的隊伍將一片地區圍攏起來,逐漸收縮,直到首尾相接組成一個圓圈。在圍攏之前,如果有野獸從圈內竄出來,人人都可以爭相射殺,但如果有野獸從外面向裡面竄,則必須請金太祖先射。
隊伍首尾相接後,如同蛇一樣繼續穿插著形成一條螺旋線,直至密密匝匝二三十圈,隨著內部區域的縮小,裡面的野獸四散逃竄,被金人射殺。
馬擴敏銳地觀察到,金人在戰場上的排兵佈陣也大都是從圍獵演化而來,這個馬上民族之所以善戰,在於馬背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獵獲完畢,阿骨打鋪開虎皮坐下,眾人將獵物做熟了,開始吃飯。金人的餐食除了粳飯之外,還有鹽漬的韭菜、野蒜、長瓜,剩下的都是各種肉食,煮熟的、烤的、生吃的,如豬、羊、雞、鹿、兔、狼、獐、麂、狐狸、牛、驢、犬、馬、鵝、雁、魚、鴨、蛤蟆等。金人用隨身攜帶的刀子邊割肉邊吃,顯得極其原始。
馬擴同時還注意到,雖然阿骨打還保持著極端的樸素作風,女真的子弟們卻已經開始追求奢華生活。阿骨打不蓋宮殿,不要人伺候,但他已經從遼國上京俘虜了不少樂工,在屋外演奏音樂助興,那些貴族子弟學著玩樂,阿骨打也不以為意,裝作看不見。
阿骨打的最重要的謀臣,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粘沒喝。粘沒喝的漢名叫作完顏宗翰,而北宋的人們習慣上稱他為粘罕。粘罕是國相撒改的兒子,他在金國侵宋的過程中,是最堅決也是功勞最大的,但在接見北宋使節時,他們父子也對馬擴讚賞不已,“善射之人”的名號就是撒改提議的。
從馬擴的記載來看,金人和宋使打成一片,彷彿是一家人那麼親近。但事實卻總是讓人驚詫。
實際上,馬政出使的任務完全沒有完成。
馬政一行來到金國,他們發現宋徽宗備忘錄中列在首要位置的事件都被金人否定了。
比如,阿骨打承認燕地數州已經許諾給北宋,由北宋進行收復。但當馬政談到西京和山後諸州時,阿骨打卻表示沒有這回事。
阿骨打的否認也讓這件事成了千古之謎——女真到底有沒有將西京所代表的山後諸州許諾給北宋呢?
如今,支援正方觀點的原始檔案只有趙良嗣本人所寫的《燕雲奉使錄》,其中記載,當趙良嗣提出燕地也包括了西京和山後諸州時,阿骨打聲稱只要捉拿了遼國皇帝,就把西京交給北宋。其餘的文獻都是引用他的回憶錄,不能算是一手資料。
關於山後諸州,金國與北宋的國書上並沒有記載。之後,金國也從來沒有承認這一點。那麼,當初阿骨打到底是否許諾了西京呢?
最大的可能是雙方的確討論了西京的問題,但由於是非正式場合,阿骨打說完之後並沒有當回事,忘記了。趙良嗣反而將這句話記住,寫入了回憶錄。阿骨打的本意是隻還燕京和山前諸州。另外,當時女真剛剛獲得了遼國的上京,還沒有時機考慮更多的地理問題,也沒有理解西京的重要意義。
宋徽宗反而更加註重西京,聽趙良嗣彙報後,一定要澄清西京問題。當馬政再帶著這個問題回到阿骨打處,阿骨打已經更加了解了西京的重要性,加之這個問題並沒有寫入國書,即便在非正式場合提到過,也可不作數。
阿骨打甚至跟他的手下談到,女真要想強大,必須佔據山後諸州,以及獲得燕地的人民。否則怎麼制衡北宋?如果達不成協議,連山前諸州也一併拿過來,大兵壓境,北宋又有什麼辦法?
反而是粘罕勸說阿骨打,宋朝之所以疆域如此廣闊,一定有足夠的軍事實力,還是要和它搞好關係為上。
在馬擴所寫的吃肉飲酒背後,實際上是刀刀見血的國際關係較量。而之所以送他們去打獵,也是不和他們談實務,只是吃喝玩樂罷了。
這裡就有一個國際上的外交問題:在談判中雙方都會做無數的許諾,到底哪些許諾可以當真?哪些許諾說過就需要忘記?
答案是:只有寫入正式檔案的,才是雙方必須遵守的。口頭承諾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都可能被賴掉。更何況許多許諾都只是說一下,甚至說的時候都是無意識的。
除了西京和山後諸州,馬政的另一個問題是營平灤三州,阿骨打也一口否決了。這樣,宋金的協議就變成了只針對燕京和山前諸州。
關於夾攻的日期也沒有定下,由於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定論,金國再次派出原來的使者與馬政一併去往北宋,繼續談判。
但這時,不僅金國內部對和談出現了疑慮,就連北宋也出現了新的問題,夾攻遼國已經不是宋徽宗需要處理的最重要的事情了。兩場突如其來的起義震撼了北宋朝廷。宋徽宗一直重用朱勔等聲色犬馬之人,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太大惡果。但在最關鍵的時刻,報應來到了。
(來源|《汴京之圍》 作者|郭建龍 天地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