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叔
藝術史上有兩大永恆的主題,愛情與死亡。在西方文學作品中,這兩大題材可以說經久不衰,同樣是古人,相比老外情啊愛啊常掛嘴邊,動不動可以拿生命發誓,中國人就要含蓄委婉得多,可這也導致一個缺憾,拿詩詞領域來說,你就很少看到愛情詩。
說到這,有朋友肯定要反駁了,我們怎麼沒有愛情詩?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蘇軾和王弗的愛情感動多少人?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的《錦瑟》,讓多少人哭溼枕頭。
還有元稹的《離思》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中國古人難道不浪漫?當然不是,這些詩把愛情和死亡都集齊了,催人淚下,感人至深。可問題是,這些都是為悼亡所作,我們總是把最濃烈的感情留給回憶和來世,這固然令人刻骨銘心,可未免來得太晚。
可話又說回來,歲月靜好,你儂我儂的時刻,往往又不深刻,難以傳世。
那有沒有既寫愛情,又能傳世的作品呢?
這樣的作品當然是有的,比如我們這次要講的《張好好詩》。
一、故宮一寶
張好好這個名字顯然有點陌生,作為詩詞它並沒有被我們教科書收錄。可是在收藏和書法屆,《張好好詩》的名氣絕對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故宮博物院有一幅書法真跡,縱28.2釐米,寬162釐米,全文290字,以行書寫就,氣格雄健,是鎮院之寶之一。
說起行書,有“天下三大行書”之說,哪三大呢?分別是魏晉王羲之的《蘭亭序》、唐代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宋代蘇東坡的《寒食帖》。其中《蘭亭序》真跡已經散軼,而因為一些歷史原因,《祭侄文稿》和《寒食帖》真跡都存於臺北故宮博物院。
如果不是收藏家張伯駒先生花重金“搶救”,這幅作品恐怕也已經流落海外,因此,故宮的這幅行書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這就是《張好好詩》,而它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詩人杜牧。
杜牧寫出過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一首《泊秦淮》唱響了金陵城,一曲《贈別》,讓十里揚州名滿天下,那《張好好詩》寫的是什麼呢?
張好好這個名字像是藝名,確實沒錯,張好好就是一位歌伎。說起來《張好好詩》和白居易的《琵琶行》有異曲同工之處,白居易是藉著歌伎的遭遇追憶自己的過往,而杜牧則只是單純寫這位歌伎。詩裡既沒有“家國天下”,也沒有“人生感悟”,按理說,這樣的詩,格調和意境都不會太高。
然而這件書法上蓋滿了歷代王侯將相的題跋,包括宋微宗、乾隆、一直到溥儀,難道後人爭相收藏僅僅因為是杜牧真跡?
當然不是。中國文化不論詩書畫,都是講究“言外之意”,比如《蘭亭序》講的是王羲之和友人的一次遊玩,卻寫出了有限的人生和無限的宇宙,《祭侄文稿》是顏真卿給侄子寫的祭文,卻寫出了顏家不屈的忠義,而《寒食帖》是蘇軾被貶黃州的境遇,實際是遭遇挫折後的達觀。
宋代的《宣和書譜》說《張好好詩》真跡:
“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裡。”
清人葉奕苞也在《金石錄補》中說:
“予觀小杜流連旖旎,放浪低徊,讀其詩歌,使千載下有情人驚魂動魄,何況雲煙滿紙,筆致絕塵乃爾耶!”
那《張好好詩》到底講了什麼?讓後人覺得“有情人驚魂動魄”?
二、張好好何許人也?
公元828年,杜牧決定離開從小長大的地方,長安。離開之前,他是新科進士,被授弘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兵曹參軍。校書郎是從九品上的官,兵曹參軍是正八品下的官,對許多進士來說,都是不錯的起點,但杜牧仍決定出去走走。
這個決定多少和沈傳師有關,當時的尚書右丞沈傳師外放江西觀察使,沈傳師的父親沈既濟和杜牧爺爺杜佑關係密切,曾得到不少賞識,後來沈既濟還娶了杜佑的一位表外甥女,兩家這就成了世交。因為父親早亡,到杜牧這代,杜家不論經濟和地位都不同往日,而沈傳師作為長輩特別關照杜牧,力邀他去做幕僚。
杜牧的官場生涯是從江西開始了,和他一起開啟這段生涯的,還有張好好。
按唐代樂籍制度,五品以上可用女樂三人,三品以上可享用女樂一部。沈傳師作為觀察使至少是三品官,因此家中有不少官妓。張好好也是其中之一,此時不過十三歲,還屬於新人。
新人也要出場,見證張好好和杜牧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是滕王閣。
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餘。
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
高閣倚天半,章江聯碧虛。
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
主人顧四座,始訝來踟躕。
那天的宴會設在滕王閣,據杜牧後來回憶,這是一次規格頗高的宴會。
杜牧踏著王勃當年走過的足跡,登上了滕王閣,閣外的景色正如當年所述,“落霞與孤鷺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可不論景色,還是到場的賓客,杜牧都沒能記住,他只記住了一位初次登場的歌伎。
為宴會演奏的歌伎帶著樂器徐徐而入,走在最後的是一位稚氣未消的少女,這是她的第一次試唱。看到四座那麼多人,她似乎有些害羞,有些靦腆,遲疑著不知該怎麼辦,在杜牧看來,她就像羽翼剛剛豐滿的鳳凰,又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這反而令人頓生憐愛,即使是見多識廣的沈傳師也因初見張好好的容顏而略微失態。
吳娃起引贊,低徊映長裾。
雙鬟可高下,才過青羅襦。
盼盼乍垂袖,一聲雛鳳呼。
繁弦迸關紐,塞管裂圓蘆。
眾音不能逐,嫋嫋穿雲衢。
主人再三嘆,謂言天下殊。
贈之天馬錦,副以水犀梳。
就在張好好躊躇之間,有一人站了出來,為在座的眾人介紹今晚的主角。張好好這才緩步入內,她頭上梳了雙髮髻,身穿青色短衫,垂袖的樣子像極了名妓關盼盼,正當眾人沉醉於好好的儀態,一聲清脆悅耳的高音壓過了伴奏的絲竹管絃,闖入眾人的耳朵,歌聲在閣內環繞,又從窗外徐徐而出,浸入夜空,久久不能散去。
眾人回過神來,仍然不敢相信,這小小的身體竟能發出如此高亢雄渾的音色。張好好的試唱無疑是成功的,沈傳師再三誇獎了她的歌聲,稱天下少有,並當即賞了天馬錦和水犀梳。
龍沙看秋浪,明月遊朱湖。
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
玉質隨月滿,豔態逐春舒。
絳唇漸輕巧,雲步轉虛徐。
在這以後,張好好幾乎成了樂團的首席,沈傳師的宴會成了她的舞臺。白居易有一次在沈家喝酒,席間聽聞張好好的歌喉。遂作詩《醉題沈子明壁》:
不愛君池東十叢菊,不愛君池南萬竿竹。
愛君簾下唱歌人,色似芙蓉聲似玉。
我有陽關君未聞,若聞亦應愁殺君。
白居易是音樂行家,家裡也有兩位歌伎,也就是著名的“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一位叫小蠻,舞技出眾,現在稱女生小蠻腰就是出自這位,另一位名叫樊素,歌喉無雙,以一曲陽關出名,這也造就了成語“素口蠻腰”。白居易說這話,雖有炫耀自家歌伎之嫌,可也間接承認了張好好的水準。
有白居易的“背書”,張好好的名氣自不必說,追求者更是不少,其中就有年輕的杜牧。近水樓臺先得月,此後杜牧就和張好好頻頻約會,城北龍沙觀秋浪,城東朱湖賞明月,若是有三天不見,便覺感情已有了生疏。
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
霜凋謝樓樹,沙暖句溪蒲。
身外任塵土,樽前極歡娛。
在南昌過了二年,大和四年,沈傳師調任宣歙觀察使。按理說,張好好的樂籍屬於當地,官員離任是不能帶走的。然而沈傳師動用了自己的特權,將張好好的樂籍轉到宣州。
從此,宣州的景點也能常看見兩人的身影,謝朓樓上看霜凋,句溪河邊見沙暖。這或許是杜牧人生最快樂的時光,只要能和張好好在一起,管他身外塵和土,他也開始理解歷代君王為什麼不愛江山愛美人了。
飄然集仙客,諷賦欺相如。
聘之碧瑤珮,載以紫雲車。
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
可是,有多少“初戀”最終能有“結果”呢?迎娶張好好的人,不是杜牧,而是沈傳師的弟弟,集賢院士沈述師。婚禮既隆重又頗具排場,對任何一個歌伎來說,能脫籍還能嫁入官員人家,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張好好入了樂籍,就是“賤民”,按規定,樂籍是沒有婚姻自由的,而貴族官僚又嚴禁“良賤通婚”。張好好本身並沒有選擇餘地,與其說被沈述師搶先一步,倒不如說沈述師比杜牧更敢於邁出那一步。
愛人終於要嫁人,新郎卻不是自己。此刻的杜牧或許更能體會李白在謝朓樓的憂愁。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據說,婚後的張好好為斷了杜牧的念想,還給他寫過一首詩:
孤燈殘月伴閒愁,幾度悽然幾度秋;
哪得哀情酬舊約,從今而後謝風流。
一段感情似乎走到了終點,然而,故事如果到這裡就結束,這首詩也不過是普通的一首哀怨詩。
三、重逢與離別
有人說,忘記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是重新開啟一段感情,愛的人多了,感情就會變淡。
杜牧離開宣州,來到揚州,他的上司是牛僧孺,牛僧孺看中杜牧的才學,但他也很快發現,杜牧對青樓的興趣遠勝於仕途,揚州幾乎所有的歌伎都和杜牧喝過幾杯酒,唱過幾首歌,他為她們寫詩,詩裡有夜不歸宿的溫柔,有醉生夢死的離愁。
整個揚州只有杜牧一個人覺得已經“放下”,連牛僧孺都看得出,他笑意下的愁楚,於是囑咐看好杜牧,這就苦了下屬,夜夜守護,以免其走入歧途。
離開揚州的時候,杜牧已經有了很多段感情,有的紙短,有的情長,他確信對感情已能應對自如,直到他來到洛陽,才發現自己錯的一塌糊塗。
公元834年,洛陽河橋酒肆,他重新見到了張好好。
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
洛陽有幾百家酒肆,酒肆老闆為了招徠生意,會讓女子在存酒的地方招呼客人。卓文君當年和司馬相如私奔,以千金之軀當壚賣酒,讓卓家顏面掃地,體面盡失。可當時,至少是夫妻齊心,身累心甜。
可張好好不一樣。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寫: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當年要目睹張好好的演唱,普通人根本沒有資格,一曲終了,賞賜又何止多少紅綃。而如今在洛陽酒肆,張好好獨自一人,當壚叫賣,迎接南來北往的人群對她的挑剔。她要和胡姬比容貌,要和酒妓比風騷,在杜牧眼裡,豈是一個糟。
那年的張好好才不過十八,仍是豆蔻年華,可她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光彩,原先的稚氣也被幹練取代,看她端茶倒酒的樣子,簡直熟練到讓人心碎。
杜牧想走上前去,可又躊躇不前,多少話湧到心間,又想起當初的無奈。
當年婚禮的熱鬧還歷歷在目,可她如今在洛陽當壚賣酒,她已經被沈述師休妻?她為什麼沒有重新入籍,是不想?還是不能?但事實已然如此,問這些已沒有意義,這全得怪當初的自己。
這樣的重逢,該說些什麼呢?杜牧回到了京城,已經是監察御史,官階雖只有正八品下,但監察百官,權力不小。自己如今算小有成就,可曾經仰慕的女神卻好像沉入湖底。
接下來的故事會如何發展?
杜牧和當年一樣,他仍在猶豫,他當年不能娶一個歌伎,現在也不能娶一個當壚女,這有損於他的門第,有損於他的名聲,有損於他的仕途。
此時,張好好也發現了杜牧,雖然有那麼一瞬間的尷尬,但她仍然大方地邀請杜牧坐下一敘。杜牧也只好尷尬地坐下,他們聊到了從前,聊到了南昌,聊到了宣州。杜牧很怕她提起未來,很怕她提起,當年說過的那些海誓山盟。
但張好好一句也沒有提,就像當年給杜牧的詩。
孤燈殘月伴閒愁,幾度悽然幾度秋;
哪得哀情酬舊約,從今而後謝風流。
兩人聊著聊著終於陷入沉默,透過窗外的柳枝,一道夕陽斜射進屋內,秋天和夜晚將一起到來,微風颳過街面,帶走最後一絲溫柔。杜牧和張好好都明白,這是久違的重逢,也是永遠的離別。
喝完最後一杯酒,杜牧站起身說,這就走了。
剛想轉身,張好好說,等一下。
杜牧回身站定,張好好走近他的身邊,摸了摸杜牧的頭,為他拔去一根白髮,說,別太累了,你看,都有白頭髮了。
那一天,他們都沒有說再見,因為他們知道,以後都不會再見。
坊門即將關閉,杜牧走出酒肆,迎著回坊的人潮,逆流而上,他的視線逐漸模糊,彷彿一步一步邁入水中,冰冷的水沒過他的腳踝,膝蓋,乃至髮梢,模糊中他看到一艘船,孤獨地亮著火光,船尾有一人向他揮手,他拼命掙扎著想浮出水面,然而火光終於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杜牧忽然明白,原來它要駛向遠方,從此告別一切過往。
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鬚。
朋遊今在否,落拓更能無。
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
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
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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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張好好詩帖流傳研究》周卓然
2、《張好好與白居易》顧學頡
3、《杜牧詩歌系年拾遺》何錫光
4、《唐代的酒肆及其經營方式》黎虎
5、《張伯駒的國寶收藏》孫淑婷
6、《感舊傷懷委婉情深讀杜牧張好好詩》曹中孚
7、《唐代官妓及對詩詞創作和傳播的影響》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