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彬
夜晚讀書,窗外秋雨瀟瀟。原覺古都初秋雨多亦急,便到蓉城小居休息,不料雨狀亦極古都,更兼長久且迅猛了許多。便無法外出,所幸帶了些閒書,窗前聆聽雨聲在燈下夜讀,也覺悠閒。
生意且可放一邊,世間經營最是不易,但若放下,也頗簡單,不理即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到手的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如此反覆,但終還是去了,什麼也沒留住。
一次和朋友聊天,告他我一直尋找一份既不勞心勞力,又能解決營生的小小生意,但終是沒有找到,朋友謂人人都在尋那樣的生意,便相對大笑,覺慧極似我者也有如此愚笨的念頭,自是無法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了。
隨著年紀增長,更是無法謙潤,反倒有點老而彌辣,本可不說的往往非說不可,有點倚老賣老。我自然驚覺:萬不能成為世俗老人一般被人謂曰人老變壞。
讀書雖多,但對國之近代史甚覺迷亂。尤其是自1911起,該是清宣統三年,封建帝制廢除但未退位,民國創立尚未正式成立。那年前後華夏土地風起雲湧,各種大事件和形形色色的歷史人物輪番登臺出場,有亂世梟雄,有才子佳人,有英雄偉人,有漢奸國賊,還有絕代風華的文人雅士和那些默默無聞而在狼煙四起,國破山河在的背景下演繹一段又一段事蹟的普通人或者非普通而被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仁人志士。他們或如群星璀璨,或如亂世飄萍,或如流星劃過,或如皓月當空。讓人目不暇接,無法來得及看個清楚仔細。而所閱近代史書籍,亦是雜亂,所以總想抽時間整理一條線索,便於自己瞭解我們近代的歷史,作為國人,不懂自己歷史,當屬悲哀。但日日被所謂的營生牽絆,無法安心整理。或圖書館亦有,又無時日耐心尋找,只能拖了。簡單數計從辛亥革命至今,也僅百年,而百年時光,何其短暫,但所經之事,之人,卻距我們似乎遙不可及,百餘年,有長壽者尚在人世,天下卻已鉅變,恍然隔世。便覺時光出了問題,明明並不長久,但其事卻似已歷千年。
孫中山先生於1912年曾說“中國去年之革命,是種族之革命,亦是政治之革命”。而老百姓對於政治甚是遙遠,且也不懂,便依佛之說“不可說不可說”,因為說了也是胡說。但於我們這一代人,生活是極其幸福之事,不是吃飽穿暖之事,而是吃得極好穿得極好之事,且到了溫飽思淫慾的程度。也由此生出了更多的慾望念頭,成了佛說的五蘊織盛苦了,貪嗔痴慢疑全起來了,這種幸福竟變為負擔或者不舒暢的緣由。人們奔相追求身外利慾勞苦不安且又埋怨太過辛苦。我自討亦常不知足,但尚能放下貪念,酷愛讀書,書中自有解脫之法,使人淡泊。在蓉城的幾個夜晚,聽窗外秋雨萋萋,讀書時其他勞苦便暫忘卻,慾望也拋諸腦後,偶爾會通透明瞭,放下書,近身窗前,推開窗,冷風襲面,窗外燈光閃耀,細雨從蒼穹急急落下,紛繁複雜。百年前,亦有這樣的風雨,但景緻卻非這般,也非這樣的人。那些故去的人慷慨激昂悲壯蒼涼,是神一般的存在。而每每數計日月,我的思想就會無比雜亂,總覺百年不過一代人的時光,而實際上卻又經歷幾代,變化如此之快我雖所不識卻又非常敬重之人物那麼遙遠卻又僅僅百年恍如昨日。如此紛亂中心便無法平靜,會在蓉城的細雨中走走使自己清醒,或去茶樓打發些時光避免胡思亂想。茶樓的茶並不香甜,只是佔了韻味的便宜。品茶時品到的是放下後的恬淡和這個城市特有的慵懶愜意。這個時候我真的能夠放下,不思勞,不思力,不思苦,亦不思甜,簡單的連自己似乎都不感受,宛若老僧入定。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一杯茶,一碟花生米,眼前是歌舞又無歌舞,我可以那樣坐幾個時辰,默坐著看眼前花花色色又無一色入眼。我從不打牌,也嚴格要求家人們禁玩此遊戲,覺把時間花費到這類事務確屬浪費。偶有小二似的孩童過來打擾,從定中出來,喝茶聽戲亦可修身養性,不思量,唯有心靜。蓉城聽戲必觀川劇,自是以變臉為主,凡具表演的茶樓幾乎都少不了該劇目。其次便是書法展示,都會據說是某名家現場書寫,價值千金,後來優惠至二三百元一幅,此表演我覺甚是掃興。我不懂書法,也不知名家,但自己因時常練習字畫,便有了心得,覺好字好畫自有心血和風骨在內,無法便宜作賤。由此覺所謂的名人兼文人之字畫輕賤至此並隨意叫賣,是斯文掃地,在我心裡尚多抵制,絕對不是什麼真名家,倘若真名家,那也是名家敗類了,連一點文人的底線都沒。譬如生意人,便是低價賠錢傾銷該去破產了,還算什麼生意人?文人應該有一幅傲骨,若嚴冬臘梅,秋霜金菊。而非傲氣,否則一但遇見幾枚錢幣,就斯文變成不文,急嗅著銅味去了,沒了文人的樣子。我亦見過幾位稍有名氣的字畫先生,在一次企業活動中洋洋灑灑畫了公雞山水題了字,被請去吃了幾塊紅燒肉喝了幾口茅臺得了紅包後,便放下了最初的清高矜持放蕩得像個賤人,令當時主持的我都覺輕賤得難堪。每個行當,都需要一份持恆的堅守,文人本就清高,本該清高,因為清高才有資格孤傲,因孤傲才如山崖之巔的青松蒼柏般卓爾不群,飲雪霜,歷風雨,那是文人該謹守的風骨,否則就只能去落入風塵有辱斯文,只能自謂借文人之名做身體的生意而已,萬勿再稱自己為文人。當然此身體非彼身體,此生意是經過自己身體對外界訊息進行加工轉化而產生了一種新的產品,並非直接用身體去做生意。因此類生意人生產場地不用租買,直接自己提供,本錢就是勞心勞力了,所以那些在臺上叫賣字畫的和我一樣,皆是生意俗人,且本錢甚低,並非文人,所以我亦不感興趣,且厭煩他們被稱作什麼名人大師之類。其次我畫畫也算尚可,但親友索要輕易並不允諾,並非吝嗇,而是覺其心不誠,只當了一種玩笑或者隨意說說而已,並沒體會每幅字畫完成之不易。我畫一幅工筆,用時多則一月,少則十餘日,且常要承受腰疾之苦,每幅畫作,皆用心耗力,真正懂字畫愛字畫並瞭解一幅畫作之不易的人,應該是極難輕易張口索要的,除非他真的特別喜愛。所謂的文人不知自愛,被人輕賤也是必然,只能成了商人。
在蓉城每來必觀川劇,非多麼喜愛,只是一種悠閒方式。論戲曲我更喜愛京劇程派,不僅是唱腔,還有程派的一個主要曲目《鎖麟囊》。說到該劇,就不得不說李世濟老師。她老人家頗多爭議,最初我也覺她在演繹薛湘靈時不夠沉穩,把一個深閨中的大家閨秀表演的奔放熱情,但後來無意中看到了一段她錄製的講述關於程派改革以使其能在現代社會繼續傳承與發展的影片後,我理解了這個老人良苦用心,她承受著巨大壓力付出了所有氣力去嘗試一種新的方式詮釋程派以使其發揚光大,她把那個含蓄溫婉的大家閨秀演繹成了熱情開朗對未來滿懷期望的女孩子。而又有一次在聽到她八十多歲唱“一霎那”那段時,她完全繼承了程派特點,發聲醇厚、幽咽、細膩、含蓄、沉鬱,她娓娓道來不急不緩,那種特殊美感,不覺讓人淚目。老人的語調深沉,抑揚頓挫,如訴如泣。那是一個用生命在詮釋京劇的藝術之美,她已達到忘我的境界,完全融入了曲中。她就是那個富家小姐遭受災難流落他鄉為僕為傭後,沒有怨天尤人,“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溼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老人唱得愁腸百轉,如蘇軾《前赤壁賦》所形容“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那唱腔,已經脫離了程硯秋,脫離了程派,脫離了戲曲,是生命深處一段由衣食無憂到家破人散之後的覺悟和豁達的醒悟,老人神色悲涼,滿目悽然,令聽者動容。而戲曲之美,不僅在唱腔,還在其曲詞,細讀該詞,是薛湘靈對人生無常的反思。而其在出嫁時春秋亭一段“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飢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轎內的人兒彈別調,必有隱情在心潮。”“我正不足他正少,他為飢寒我為嬌。”這是一個本來天真無邪的女孩子初入社會後對現實直觀而普通的認識,我們的孩子,何嘗不需要這種認識?於是,我便擱下了對近代史的查詢,又翻找《鎖麟囊》的介紹,得知其又名《牡丹劫》,是由著名劇作家翁偶虹先生在1937年根據清朝《劇說》中《只麈譚》的小故事改編,講述了一個善良的富家小姐,在富貴無常的人世中,因仗義助人而得報恩和救助的故事。翁老借薛湘靈向世人傳達了世間百態,有富有貧,與人為善終得善報的樸素思想。在《團員》中他寫到:“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赴驚濤。莫在枉費你休啼笑,善果新花可自豪。東角相逢如此報,虧我當初贈木桃。”戲曲的意義,不僅是什麼派別和唱腔,它還傳遞了更多積極和有價值的東西。
讀罷這段曲詞,聽著李世濟老人的唱腔,不覺心情索然,“貧者常為衣食所累,富者常懷不足之心”,人亦因此而勞累辛苦。若能拋開,所經之人,所歷之事,皆如清風颯颯,無嗔無怨,才是人生。
而對程派之喜愛,卻源於“德雲社”的一個年輕人張雲雷,有段時期被極其爭議,便關注了,始知了《鎖麟囊》,且那段時期後,程派便火了,後來聽說程派不許其再唱其曲,但其聲名亦是不減。尤其近日,“德雲社”和其“鼓曲社”大火特火,郭老師與其弟子影片四處撲面,師徒幾個說學逗唱,好不開心熱鬧,和諧如父子至親,亦是他們福緣。他的孩子們玩啥啥火,真是了不得,也偶見零散的負面資訊,什麼正宗雜牌之爭等,讓我突然想到了金老先生的《笑傲江湖》,五嶽劍派自稱正宗,四處絞殺異己,卻後來連君子劍嶽不窮都歪邪了。身在江湖,什麼名門正派歪門邪道,都是自說自話,不可不當真,亦不可全當真,做人留一線,既是利人,亦是利己。生生堵死門牆,只會憋屈自己,我的小小兒子學下圍棋時,老師亦講下棋要留有呼吸,何況做人做事?老百姓只喜歡自己覺得該喜歡的,哪管什麼正邪門派。“德雲社”之“鼓曲社”對曲藝的傳承,更該鼓掌,而年輕人能夠去拾遺,實屬不易,更何況如此優秀的努力。想起一首老歌,記不起名字:“往事如煙似夢,轉眼歲月匆匆,誰為誰等候,誰為誰蹉跎,到此刻依然模糊在其中。人間悲歡,緣分不同。你擁有你的來時去時路,我若同行,命運如何?聚散離和,誰能預測,別追問今昔可有舊時夢,煙雨中,心迷濛。”
煙雨中,心迷濛,尤其是在這萋萋秋雨中,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