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1897-1986),字孟實,安徽省銅陵市人。現當代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翻譯家。同時,作為教育家,經歷豐富。中國公學、春暉中學、立達學園等講臺上都留下了他的身影,後成為武漢大學、北京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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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19歲的東北鐵嶺姑娘齊邦媛,聯考進入了武漢大學哲學系,由重慶前往四川樂山。一年後的期末考試,齊邦媛英語成績全年級第一,收到了一份來自武大教務處用毛筆寫的通知,大意是:教務長要見她。
武大的教務長要見一個一年級的大學生,齊邦媛“驚駭多於榮幸”(《巨流河》)地去了,走進教務長辦公室——大成殿。“森然深長的辦公室,而那位坐在巨大木椅裡並不壯碩的穿灰長袍的‘老頭’,也沒有什麼慈祥的笑容”。這位“老頭”,時年47歲。他就是名滿天下的大學者、教育家、一代美學宗師朱光潛。
“你聯考分發到哲學系,但是你英文很好,考全校第一名,你為什麼不轉外文系呢?”問及學生為何報哲學系後,朱光潛接著說,“現在武大搬遷到這麼僻遠的地方,老師很難請來,哲學系有一些課都開不出來。我已由國文老師處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沒有鑽研哲學的慧根。中文系的課你可以旁聽,也可以一生自修。但是外文系的課程必須有老師帶領,加上好的英文基礎才可以認路入門。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決定。你如果轉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
暑假過後的秋季開學,齊邦媛坐在了武大外文系的教室裡。
齊邦媛終於聽到了朱光潛的英詩課。當朱光潛讀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 ... 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 (天上的鳥兒有翅膀……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說中國古詩有相似的“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樑”之句,他竟然語帶哽咽,稍微停頓又繼續念下去,念“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n”(若有人為我嘆息)“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朱光潛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
齊邦媛心想,也許在那樣一個艱困的時代,坦率表現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
坐在臺下的齊邦媛可能不會知道,時代的艱難困苦,恐怕還非她所想的那樣。臺上的老師,可以說有“內憂外患”——外患自不必說,內憂在於作為教務長的朱光潛,面臨諸多來自當時“教育部”的壓力。
就在齊邦媛進入武漢大學之前的1941-1942年,國民黨“教育部”“中央黨部”多次密令武漢大學監視一批點名的“奸匪”和“奸匪嫌疑”學生,強制一批學生離校,這其中就有朱光潛的學生張高峰。身為教務長的朱光潛與校長王星拱、訓導長趙師梅一面應付“教育部”,一面向張高峰等學生通氣,提醒他們謹慎行動,直到1942年夏天,張高峰等人畢業安全離校。張高峰後來成了著名的記者,1942年河南災情就是透過他的報道進入世人視野的。畢業後兩年,經朱光潛批准,張高峰又轉入歷史系,回武漢大學繼續讀書,還獲得戰區學生甲種貸金維持生活。
我們常說教育要“因材施教”,其實因材施教是有前提的,那必須是“慧眼識才”。能夠“發現”學生,才能根據學生的情況進行教育。很顯然,朱光潛在齊邦媛、張高峰身上做到了。
除此之外,朱光潛學貫中西的課堂,確實是諸多學生美好的回憶。
他在清華兼職授課時,也有過一位後來赫赫有名的學生,名叫季羨林。當時20歲上下的季羨林,選了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
季羨林在50年後回憶說:“我選了這一門課,認真地聽了一年。當時我就感覺到,這一門課非同凡響,是我最滿意的一門課……朱先生不是那種口若懸河的人,他的口才並不好,講一口帶安徽味的藍青官話,聽起來並不‘美’。看來他不是一個演說家,講課從來不看學生,兩隻眼向上翻,看的好像是天花板上或者窗戶上的某一塊地方。然而卻沒有廢話,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他介紹西方各國流行的文藝理論,有時候舉一些中國舊詩詞作例子,並不牽強附會,我們一聽就懂……”
另一位學生方敬也回憶說:“上了他的課,學生總有所獲,覺得充實和滿意。甚至住在北大附近的人也慕名跑到紅樓來‘偷聽’他的課。朱先生不像有些洋教授那樣一股洋氣,空口說洋話,雖然他在外國生活多年。他是一位受到尊重的篤學的良師。”(《朱光潛紀念文集》)
從這些回憶中,不難窺見朱光潛教學的循循善誘,從北國古都到四川樂山,再回未名湖畔,朱光潛透過中國詩詞引導學生體悟英國詩歌之精髓,使兩種文化在深層次上得以溝通。如果不是學貫中西的學者,很難對西方詩歌和中國詩歌作這樣深入淺出的闡釋。這對於資質好又好學的學生而言,是何其幸運!
斯人已逝,風流可再否?既能慧眼識才,又能中西融貫,這樣的教育家,是任何一個時代都需要的吧?
(作者單位系浙江省溫州道爾頓小學)
《中國教師報》2021年07月14日第13版
作者:匡雙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