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詞牌探源:“笛奏龍吟水”
“水龍吟”,詞牌名,《詞律》《欽定詞譜》均列此調,《清真集》入“越調”。此調異名頗多,又名“龍吟曲”“水龍吟令”“鼓笛慢”“海天闊處”等。又因秦觀詞起句為“小樓連苑橫空”,故名“小樓連苑”;吳琚詞結句為“片片是,豐年瑞”,故名“豐年瑞”;方味道詞結句為“長是伴,莊椿歲”,故名“莊椿歲”。此調體格頗為紛繁,《詞譜》共列體二十五種,並謂“此調句讀最為參差,今分立二譜”。一譜為起句七字、次句六字者,以蘇軾“霜寒煙冷蒹葭老”一詞為正體,雙調,一百零二字;一譜為起句六字、次句七字者,以秦觀“小樓連苑橫空”一詞為正體。
關於“水龍吟”詞牌名的來歷,首先與音樂相關,人們常以龍吟喻笛聲。東漢馬融善鼓琴,好吹笛,據《昭明文選》載,他作有《長笛賦》,賦雲:“近世雙笛從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龍吟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南朝梁劉孝先《詠竹詩》雲:“誰能制長笛,當為吐龍吟。”南北朝詩人庾信《對酒詩》雲:“惟有龍吟笛,桓伊能獨吹。”後來蘇軾有一首《水龍吟·詠笛材》詞,詞雲:
楚山修竹如雲,異材秀出千林表。龍鬚半剪,鳳膺微漲,玉肌勻繞。木落淮南,雨晴雲夢,月明風嫋。自中郎不見,桓伊去後,知孤負、秋多少。
聞道嶺南太守,後堂深、綠珠嬌小。綺窗學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宮,泛商流羽,一聲雲杪。為使君洗盡,蠻風瘴雨,作霜天曉。
張端義《貴耳集》中評曰:
東坡《水龍吟》詠笛詞,傳有八字。“楚山修竹如雲,異材秀出千林表”,此笛之質也;“龍鬚半剪,鳳膺微漲,玉肌勻繞”,此笛之狀也;“自中郎不見,將軍去後,知孤負,秋多少”,此笛之事也;“聞道嶺南太守,後堂深,綠珠嬌小”,此笛之人也;“倚窗學弄,梁州初試,霓裳未了”,此笛之曲也;“嚼徵含宮,泛商流羽,一聲雲杪”,此笛之音也;“為使君洗盡,蠻煙瘴雨,作霜天曉”,此笛之功也。
另一種說法是,“水龍吟”最早是南北朝時北齊的一組古琴曲,據《北齊書》卷二十九“鄭述祖傳”記載:“述祖能鼓琴,自造《龍吟十弄》,雲嘗夢人彈琴,寤而寫得。當時以為絕妙。”
到了唐代,宮廷和民間皆有與“龍吟”有關的音樂。唐代君王出行有儀仗鼓吹,所奏樂曲有《龍吟聲》,是出行中吹打的一種儀仗樂。據《新唐書》記載,“長鳴一曲三聲:一《龍吟聲》,二《彪吼聲》,三《河聲》”。宮內娛樂時也有類似的笛曲,如“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李白《宮中行樂詞八首》),“晚來橫吹好,泓下亦龍吟”(杜甫《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唐代民間也流傳著一種擊打樂《龍吟歌》,中唐詩人李賀有《假龍吟歌》:“石軋銅杯,吟詠枯瘁。蒼鷹擺血,白鳳下肺。桂子自落,雲弄車蓋。木死沙崩惡谿島,阿母得仙今不老。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臥水埋金爪。崖蹬蒼苔吊石發,江君掩帳篔簹折。蓮花去國一千年,雨後聞腥猶帶鐵。”全詩語言錯落有致,用語奇崛險怪,用各種奇特比喻寫龍吟聲,幽冥淒冷,荒誕離奇。
唐代樂曲名雖有“龍吟”而無“水”字,但在古人的理念中,龍與水密不可分,《易經》雲:“雲從龍,風從虎。”龍吟雲起,虎嘯風生,故每當乾旱之時,君王便下詔祈雨。唐玄宗時,曾詔令修建龍壇和龍堂以供祭祀求雨。唐詩中亦多以龍吟比喻水聲,如“熊咆龍吟殷巖泉,慄深林兮驚層巔”(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何當煙月下,一聽夜龍吟”(張祜《題李瀆山居玉潭》)。
對於詞名的來源,毛先舒《填詞名解》中認為來自李白詩“笛奏龍吟水”,而陳元龍《片玉集註》中認為出自李賀詩“雌龍怨吟寒水光”。“水龍吟”詞牌始於唐,盛於宋,歷代作品約有1200首。龍榆生先生認為,“各家格式出入頗多,茲以歷來傳誦蘇、辛兩家之作為準”。代表作品有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等。
二、離人之淚: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蘇軾作有六首《水龍吟》詞作,其中《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是其代表作,也蘊含著一段文壇典故。詞雲: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此詞詠楊花,上闋先寫楊花離枝墜地、飄落無歸的際遇,“也無人惜從教墜”,忽飄忽墜,時起時落,惹人憐惜。接著化“無情”之花為“有思”之人,“縈損柔腸”一句,既是寫花,亦是寫人,以花喻人,寫閨中思婦的離愁。“夢隨風萬里”一句,化用唐人金昌緒《春怨》詩意,詩云:“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上闕賦物言情,既有詩人憐惜楊花的情意,也有思婦纏綿哀怨的離愁。
下闕以“落紅”陪襯楊花,更顯飄零落寞。又承上文憐惜之意,寫雨後尋覓楊花遺蹤,然而蹤跡杳然,徒留“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可謂神來之筆,想象奇妙又極度誇張,流水落花之狀,傷春惜花之情,溢於言表。“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一句,由眼前的流水,聯想到思婦之淚;又由思婦的點點淚珠,映帶出空中的紛紛楊花,虛中有實,實中見虛,虛實相生,情景交融。
全詞妙用擬人,形神兼備,將詠物與寫人融為一體,“即物即人,兩不能別”。全詞聲韻諧婉,情調幽怨,惜春之情,離人之愁,氤氳不散。
這首詞約作於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時為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的第二年。此詞為次韻之作,題為“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章質夫,名楶,字質夫,是蘇軾的同僚和好友,常與蘇軾詩詞酬唱,其詠楊花詞《水龍吟》是傳誦一時的名作。“次韻”,即用原作之韻,並按照原作用韻次序進行創作。蘇軾謫居黃州時曾寄信章楶雲:“《柳花》詞妙絕,使來者何以措詞。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 章楶原詞曰: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閒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詞作韻腳為“墜”“思”“閉”“起”“綴”“碎”“水”“淚”,次韻即用此韻並按此次序創作。全詞上闕寫初春柳絮飛舞的情景,下闕寫柳花飄落的情形,委婉表達思婦的寂寞和哀愁。全詞構思新奇精巧,風格清麗和婉。蘇軾評此詞曰“妙絕”,然而歷代詩評者卻多認為蘇詞優於原作。晁衝之評曰:“東坡如王嬙、西施,淨洗腳面,與天下婦人鬥好,質夫豈可比哉!”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曰:“東坡楊花詞,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唐圭璋在《唐宋詞選注》中評東坡詞曰:“詠物擬人,纏綿多型……是寫楊花,亦是寫思婦,可說是遺貌而得其神。而楊花飛盡化作“離人淚”,更生動地寫出她候人不歸所產生的幽怨。能以楊花喻人,在對楊花的描寫過程中,完成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這比章質夫的閨怨詞要高一層。”
蘇軾之後,亦有許多次韻之作。近現代詞學家仍興致不減,佳作頻出,如王國維《水龍吟·楊花·用章質夫、蘇子瞻唱和韻》、龍榆生《水龍吟·楊花,和東坡》,當代學者葉嘉瑩先生亦有《水龍吟·詠榴花·用東坡詠楊花韻,代友人作》。王國維詞曰:“一樣飄零,寧為塵土,勿隨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貯得,離人淚”,正是:一曲《水龍吟》,次韻千古情。
三、英雄之淚: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南宋《水龍吟》詞作中,以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為最。詞雲: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這首詞作於乾道四至六年(1168-1170),辛棄疾時任建康通判。辛棄疾從二十三歲南歸,此時已八九年了,卻一直不受重視,投閒置散,做一個小小的建康通判,難遂報國之志。《景定建康志》記載:“賞心亭在(城西)下水門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賞之勝。”
全詞上闕寫作者登臨所見,楚天無際,長江空闊,觸發了家國之恨和鄉關之思。作者空有一身才華,卻得不到重用,如離群孤雁,如棄置寶刀,難抑胸中悲憤。下闕用典,詞人既不願做因蓴鱸之思歸鄉的張翰,也不願做求田問舍、只顧私利的許汜,而要做雄才大略的劉備。可惜流年空逝,報國無門,壯志難酬。全詞借登臨所見即景抒情,出語沉痛悲憤,慷慨激昂,盡顯辛詞縱橫豪邁之風。正是:潛龍低吟,英雄搵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