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貌似沒啥了不起
2021年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給了三個科學家,表彰他們“對理解複雜系統的開創性貢獻”。引號裡,至少傳遞出兩個意思:
首先,複雜系統是很難理解的,以前人類理解的很不到位。
其次,三位的貢獻讓人類對複雜系統的理解上了個新臺階。
具體啥貢獻呢?
真鍋淑郎(美國)、克勞斯·哈塞爾曼(德國),這兩位“對地球氣候的物理建模,量化變異性並可靠地預測全球變暖”,得了一半獎金。
喬治·帕裡西(義大利),他“發現從原子到行星尺度的物理系統的無序和漲落的相互影響”,得了另一半獎金。
乍一看,這也沒啥了不起的呀:原子、行星等物質的相互影響,牛頓三定律說的清清楚楚啊,我高中就會了。預測全球變暖就更簡單,我也會——二氧化碳是溫室氣體,人類的能源消費量越來越大,二氧化碳排放量也越來越大,所以全球一定變暖嘛!
瞧,這就是完全不理解複雜系統的簡單思路。
假如地球像玻璃球那樣單純,大氣層只有二氧化碳的量在變大,那麼,剛才這套推斷是沒問題的。
然而地球是個複雜系統,溫度變化的因素海了去了。二氧化碳這個單一因素的微量變化,會不會起主導、決定性作用,那是很難搞清楚的,而做到量化、可靠地預測,就是難上加難了。至於物質之間相互影響,就算簡化到物體都是質點,相互之間只有純潔的引力,也只能搞定兩體運動,再多一體都搞不定,這就是難倒人類幾百年的三體問題。然而三體還遠遠稱不上覆雜系統。
2、什麼是複雜系統
你高考答的物理題,那些彈簧、小球、斜面、拋物線、重力加速度……無論組合得多複雜,也只需簡單的幾何代數手法,跟F=ma扯上關係,就可以算出小球的狀態。因為,這都是理想化的簡單系統。
但現實世界永遠不會這麼簡單,我們只聊兩點體會一下:
一是複雜無處不在。比如最簡單的一隻氣球,裡面有無數個空氣分子——無數體。你隨便指定一個分子,人類都沒有能力算出它下一秒在哪兒。因為,每個分子都是各種速度、各種角度,橫衝直撞,相互影響。情況太複雜,你沒法測量分子們的狀態,也沒法列出那麼多方程,列出來了也求不出解,超出了我們的測量、計算能力。這就是複雜系統。顯而易見,氣球裡的空氣,只是最單純、最小的一種複雜系統。
二是隨機無處不在。小尺度的比如:分子做熱運動,會發射電磁波,影響其他分子的運動,而電磁波的方向是隨機的。大尺度的比如: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也沒有兩處相同的地形——為啥呢,既有微觀隨機因素的影響,也有複雜系統本身隨機性質的互動影響。
打個比方,對面走來20歲的蘇菲瑪索or八兩金,伊沒看你,更沒碰你,卻可以微妙地改變你的腳步,因而改變你之後的一切時空關係——腳踩哪塊地、擦肩哪個人……這個微妙的影響,最終會傳遞到整個世界。
現在我們可以腦補一下,大氣層該有多複雜:量大,密度不均,緯度變化與溫度,水系分佈與溼度,生態系統,地形,塵埃,等等,各種因素的微妙變化,都在影響大氣運動狀態。
這種情況下,想從微觀入手,透過掌握每個分子的運動狀態,來精確掌握它們的宏觀運動,那就是痴人說夢了。
那可怎麼辦呢?
3、看整體
沒人想不到看整體,也沒人不想掌握整體,小到人體,大到宇宙,全世界古人,最早都主張過:看整體,看整體......但要做到可量化計算、可重複驗證、可靠地預測,就難如登天了。
所以,看整體,是一個知易行難的主張。
就好比炒股、買理財、投資P禿P,就算是豬,都會主張:要買將來看漲的、肯定能兌現的。但是請問,誰會漲,漲多少,啥時候漲,誰肯定兌現?這就難比登天了。是的,人類社會的一切,都是複雜系統,包括每個人本身。
回到那個氣球,裡面一堆亂哄哄的空氣分子,你怎麼看整體?拿在手裡盤出包漿麼?
科學家的辦法是,從微觀出發,搞了幾個可以觀測的宏觀量,比如:
體積:分子們共同佔據的空間。
壓力:分子們亂動亂撞,對接觸物造成的一種垂直接觸力。
溫度:分子們熱運動的烈度,振動越劇烈,就是溫度越高。
內能:分子熱運動能量總和的統計平均值。很顯然,物體的質量、體積、形態不變的情況下,溫度越高、內能就越大。
如此這般,再假設這個氣球中,每個分子的狀態,都有相同的可能性,簡單講就是假設它們機率均等——這就把微觀與宏觀態,對應起來、聯絡起來了。
從這個思路出發,就可以發展出“整體看問題”的物理學了。只需幾個宏觀量,就可以愉快地玩耍可觀測、可計算的老遊戲了。
有點科學精神的同學可能會問:這個思路,比如這個假設、這些宏觀量,靠譜嗎?
靠譜。
科學家們從微觀態出發,理論推匯出了宏觀量,研究大量粒子的宏觀統計規律,發展出了統計物理學。又從測量出發,利用實驗的方法,確定了宏觀量,研究能量轉化等宏觀規律,發展出了熱力學……微觀、宏觀連線嚴密;理論、實驗相互印證。
當然,這些學科之間,不是獨立的,而是你中有我、相互成就的。我們看一眼作出貢獻的部分科學家名單,體會一下有多頭疼就好:麥克斯韋、玻爾茲曼、吉布斯、達朗貝爾、拉格朗日、哈密頓、雅克比、托馬斯·揚、科里奧利、卡諾、邁爾、亥姆霍茲、克勞修斯、焦耳、開爾文、能斯特、普朗克、愛因斯坦……
有了他們的工作,我們不用去追蹤單個的粒子,就可以研究分子運動、流體運動,就可以設計蒸汽機、內燃機、冰箱空調航天器,就知道研究永動機純屬浪費公共資源。
人類進入工業社會,離不開這些學科的支撐。
如此,複雜系統的問題,貌似就迎刃而解了?現實哪有那麼便宜!
4、混沌
大概70年前,圖靈等科學家發現,一個複雜系統,就算是最簡單的東西,只遵守最簡單的規則,並且很方便用公式來表示,不用包括機率,也會自發地產生不可預測的現象。
啥叫“自發”呢?就是不勞別人干涉內政,俺自己就可以突變——莫名其妙地大起大落。
比如用公式模擬奶牛花紋的形成,你知道它肯定能成奶牛花紋,但花紋啥時候出現,出現後的具體形狀、大小,它完全無法預測,是隨機的。現實正是如此,你找不到兩片一樣的奶牛花紋。
遵循簡單規律,演化出複雜、有規律、但無法準確預測的結果,這種動態系統,在自然界普遍存在。或者說,它就是自然。
最簡單的,比如風吹黃沙,你知道會形成有規律的沙浪、沙丘,但啥時候形成,具體啥形狀,你無法預測。即使放在實驗室,同樣的風,吹同樣的沙,也絕不會組成一模一樣的沙浪。同樣的種子,種在同一片土地,也長不出同樣的樹枝。就算是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結合、分裂,在同一個子宮孕育的同卵雙胞胎,也不會一模一樣。
大概60年前,美國氣象學家洛倫茲等科學家發現,在一個複雜系統中,即使某個條件只發生極微小的變化,它的影響也會隨著系統的發展,被不斷放大,從而對整個系統的演化,產生巨大的影響,促成完全不同的、無法預期的結局。
對這個現象,洛倫茲科普道:一隻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能在兩週後引起美國德克薩斯的一場龍捲風。
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應。混沌理論從這裡生根發芽了。地球、水體、大氣……都屬於混沌系統。
世界上有多少蝴蝶?有多少比蝴蝶擾動小、擾動大的事物?沒人知道。
好吧,總結一下,在一個複雜系統中:
首先,就算是條件都是決定性的,也會產生隨機的結果,無法預測。
其次,粒子的很多行為本身就是隨機的,它們的微小變化也就無從預測。
再次,每個微小變化都會影響整個系統的最終結果。
又次,每個複雜系統所處的環境也是隨機的,比如水體、大氣流動過的地形等等。
這就是混沌系統。交給你,你怎麼玩兒?
聊到這兒, 對於量化、可靠地預測複雜系統有多難,我們算是管中窺豹了。
天氣就屬於混沌系統。這就是為什麼,即使對地球大氣,進行全方位、立體式、密集廣泛的實時觀測,跟蹤計算,我們也無法精確預測天氣。
短期的比如明天哪裡下雨,下多大,溫度多高,準確率還算有實用價值。至於下週此時此地下不下雨、降水量、溫度多少,那就只能像股評節目一樣參考了。
不然,這個國慶假期的第4天,我國北方遭遇冷空氣和暴雨的雙重暴擊,怎麼會令廣大遊客猝不及防呢?
所以,摸清粒子們湊在一起時的行為,就非常重要了。
5、喬治·帕裡西幹了啥
不同的物質,在不同的溫度、壓力等條件的變化下,會在氣體、液體、固體等不同物態間切換。粒子凝成固體,通常是晶體。晶體的粒子排列有規律。但有些時候,比如溫度驟降或壓力暴增,粒子快速凝結在一起,排列不規則,無序,這就是非晶體,玻璃就是一種典型的非晶體。
帕裡西的研究,簡單講叫“自旋玻璃”。這裡的玻璃,指的是無序性質。這裡的自旋,指的是磁自旋。磁極的指向,就是它的方向。
在鐵磁性物質中,磁自旋多指向同一個方向。
在反鐵磁性物質中,相鄰的磁自旋交錯反向排列。
以上兩種都有序。
而自旋玻璃,是一種特殊的金屬合金,比如,把鐵原子,隨機混合到銅原子的網格之中。它的磁自旋方向就是隨機的,無序的。
這樣搞法,即使只有幾個鐵原子,它們也會相互干擾,徹底改變材料的磁性——找到它們的行為規律,對於理解這些無序狀態下的群體行為,非常重要。
1975年,大衛·謝靈頓、斯科特·柯克帕特里克,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自旋玻璃模型,算是邁出了艱難的一步,但這些數學技巧,從物理角度說,難以解決實際問題。
1979年到1984年間,帕裡西引入了“複本對稱破缺”的概念,應用到上述模型,給出了平衡態的解。
這一步很關鍵,科學家們在此基礎上廣泛探究,引發了統計物理深刻的發展,廣泛應用在各種無序體系,包括曾經刷屏的神經網路等等。
帕裡西與卡達爾、張翼成在1986年提出的KPZ方程,進一步推進了隨機過程的描述。奧地利籍數學家馬丁·海爾對這個方程的研究成果,獲得了2014年的菲爾茲獎。
這些工作,對於研究隨機現象是如何被隱藏的規則支配的,有著深刻的意義,從而,被認為是對複雜系統理論最重要的貢獻之一。
6、真鍋淑郎幹了啥
在大氣中,二氧化碳目前只佔總體積的0.04%,而溫室氣體還包括甲烷、水蒸氣等等。水蒸氣在不同地區,低可0.01%,高可4%。同等質量下,甲烷的溫室效應,可達二氧化碳的25倍。
理解了複雜系統、混沌系統,就不難理解:確定二氧化碳對氣候的影響,是有多難。
上世紀60年代,真鍋淑郎在二氧化碳的氣候角色的研究中,領導了相關物理模型的發展。
他引入了空氣團因對流而產生的垂直輸送,以及水蒸氣的潛熱。在此基礎上,簡化了模型緯度——縮減為一維模型:一個垂直的圓柱體,延伸至大氣層40公里......
透過不斷改變各種氣體的濃度,反覆測試模型。得出結果:當二氧化碳水平翻倍時,全球溫度上升超過2°C。
7、克勞斯·哈塞爾曼幹了啥
聊他之前,我們還得回顧一下地球的複雜:地球是圓的,地軸是偏的,水體分佈是隨機的,地形是隨機的,在不均勻的太陽輻射下,溫度、溼度、壓力變幻莫測。於是各地天氣變化捉摸不定,而且差異巨大——這些天氣加在一起的發展趨勢,就是全球氣候趨勢。
所以,真鍋淑郎那個圓柱裡的天氣,如果不能和現實的地球氣候聯絡起來,就不具有現實意義。
哈塞爾曼的工作,就是運用混沌理論,把天氣和氣候成功地聯絡到了一起。
哈塞爾曼的決定性技巧,就是把天氣的快速變化,作為噪音納入計算。
受愛因斯坦的布朗運動理論啟發,他建立了一個隨機氣候模型,證明了快速變化的大氣,會導致海洋的緩慢變化。
這個模型,包含了眾多噪音、訊號的識別資訊,就像指紋,可以被分離出來,識別它們對氣候變化的影響。
模型顯示:自19世紀中期以來,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增加了40%,在過去150年裡,地球溫度上升了1°C。這與實測相符。
而二氧化碳含量增加,是人類的鍋。
8、咋辦
複雜系統雖然不能精確預測,但它有規律。掌握了這些規律,我們就可以透過調整某個關鍵因素,來影響後續結果。
當然,根據混沌理論,我們調整某個因素,無法掌控、預知它的長期影響究竟是怎樣的、有多大。
那要如何呢?好辦,就是實時觀測其短期影響,作出即時反應,不斷調整,從而促使系統發展,符合我們的預期方向。舉個例子:
一個油田,地上有處於複雜環境的管網、設施、員工......地下有隨著開採不斷變化的油氣藏......這就是一個複雜系統、混沌系統,而相關資料,我們只能掌握一些可採集的片段——相比而言,真不如氣象部門搞天氣預報採集的全。
這種情況下,怎麼能更好地讓油田可預期地發展呢?
一個廣泛認可的方向是:利用現有理論,把那些地質認識、開發知識、管理理論、公理公式,寫進軟體,連線硬體。幹嘛呢?一邊採集資訊,預測短期趨勢,一邊實時作出反應,最佳化行為。如此不斷、及時調整,從而讓整個油田發展,符合我們的的預期方向。
比如,基於IPM油氣生產一體化模擬與最佳化系統的DOF數字油田智慧管理系統,就是這方面的佼佼者。它可以根據各油田的實際情況,一地一策,獨家定製智慧油田,達到“全面感知、自動操控、趨勢預測、生產最佳化”,實現油氣田生產一體化最佳化與智慧管理。
這個廣告聊完,我們就知道,人類應該咋辦:控制二氧化碳排放,對照模型,實時觀測氣候變化,及時調整,讓氣候朝我們預期的方向發展。
9、幾句廢話
這位同學又不服氣了:既然結論這麼明確,直接減少二氧化碳排放不就行了,還對照、調整個啥?
咳咳,地球是個複雜系統,二氧化碳有排放,比如動物呼吸、工農畜牧業、火山爆發,等等;二氧化碳也有消耗,比如光合作用、二氧化碳人工合成澱粉、碳酸鈣沉積,等等。
假設,地球上火山爆發等地質運動減緩(長期看這還真是趨勢),人類排放降低,而碳酸鈣沉積速度不變的情況下,將來二氧化碳會短缺,你讓植物怎麼活?
植物活不下去,誰能活?
再說,就算不考慮植物和食物,當二氧化碳減半時,地球極可能進入冰河期喲,你不怕冷嗎,去哪兒挖煤取暖?
所以,再正確的主張,也不能一根筋。任何行為方向,都要根據現實變化,適時地予以調整。這才是滄桑的人間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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