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聊齋志異》中,書生們總是對投懷送抱的妖精很歧視。總覺得那妖精貪圖自己什麼,扭扭捏捏,斤斤計較。末了,還以自己的遭遇教化世人,不要貪戀美色,否則禍及自身,悔之晚矣。
道德劇總是沒什麼意思的,小泉八雲的短篇小說《青柳的故事》中的男主角卻是另外一種型別,實在是難得。
有個叫友忠的武士,在能登國諸侯手下當差,因性情溫和,品行兼優,人緣又好,很得諸侯本人賞識。
一天,友忠領了任務要去京都覲見另一名大諸侯,途中會經過他的老家,他獲准順道回家看望年邁的母親。
出發那天是個大雪飄飛的日子,友忠騎著馬穿越了一個又一個的山區。到了傍晚,仍舊在一座人跡罕至的山裡跋涉。
天光漸暗,危機四伏。
果然,就在友忠手足無措之際,他看到了遠處的山頂上有一座小茅屋,屋外三棵柳樹低垂,隨風飛舞。
友忠心生暗喜,策馬前去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看了看友忠的情形,就熱情地邀請他進屋喝杯熱茶。
友忠欣然應允,進去發現屋裡還有一老翁並一少女,正在火盆邊烤火,見到友忠進來,二人雙雙起身,熱情相邀。
老翁甚至拿出好酒相待,一邊打聽起友忠的來處歸途,又以天氣惡劣為由,邀請友忠住一晚再走。
友忠的注意力自然在別處,他發現那躲在屏風後面,荊釵布裙的女子卻是天仙般美麗。
友忠暗暗地猜測起這一家三口的來歷,倒也沒有往妖精鬼怪那方面想,只以為他們是深居簡出的官宦人家。
總之,友忠確實是住下了。
席間,酒酣耳熱,友忠與那名叫青柳的女子詩句傳情,互表心意。
欽慕於對方的才貌雙全,友忠藉著酒意,當即向那對老夫婦求親,並將自己的家底和盤托出。
老夫婦感念於友忠的赤誠坦蕩,卻又謙卑至極。說是自家身份低微,不敢高攀貴為武士的友忠。但是呢,由於友忠很有誠意,於是夫婦倆同意讓青柳跟著友忠做侍妾……
無論如何,友忠和仙女般優雅美麗的青柳在一起了。
第二天,是光輝燦爛的雪晴天氣,二人辭別父母,離開破茅屋,往京都方向去了。
可惜,在友忠生活的那個年代,若是沒有主公的允許,武士是不能擅自成婚的。
帶著一個像青柳那樣的美人在身邊,必定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果然,由於下人的舉報,青柳引起了京都的細川侯的覬覦。
細川侯以審問青柳和友忠的關係為由,派人將青柳強行帶入侯府,一去好幾日,音信全無。
友忠思念青柳,卻又礙於身份卑微,什麼都不敢做。
這細川侯是主公的主公,稍有差池,友忠就會前途盡失,甚至賠上性命。思慮再三,友忠決定冒死為青柳捎去一封信,希望青柳能想辦法從細川府中逃出來,跟自己遠走高飛。
信中寫的是一首漢詩,唐代崔郊的《贈去婢》。其中的高光句是:
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信送出去的第二天晚上,細川侯就派人來召見友忠。
友忠心知信已經落到細川侯手上了,自己這一去凶多吉少,於是握緊胸前武士刀,準備到時候來個魚死網破。
到了侯府,友忠發現細川侯府中群臣聚集,卻個個沉默不言,自己也只好找個角落坐下來,大氣都不敢出。
這時,細川侯突然站了起來,抓住友忠的雙手,雙眼含淚,口中戀戀有詞,原來是在背友忠信中所寫之詩。
友忠驚得臉色發青,細川侯卻表示真想不到友忠竟與青柳如此相愛,實在是讓人動容,擇日不如撞日,今天你們就原地成婚吧!賓客我都請來了,說著指了指群臣。東西也準備好了!
稀裡糊塗但又歡天喜地地,友忠就和青柳結了婚。
婚後第五年,某一天,正在收拾家務的青柳突然臉色發白,四肢僵硬,眼看著就要不行了。
但青柳依舊掙扎著用盡最後一點兒力氣向友忠坦白了真相,她說自己是柳樹精,是命定的姻緣讓她和友忠在一起,只是現在緣分已盡,自己的柳樹身被砍了,自己也要死了。還囑託友忠今後要為自己唸佛超度。
說完,青柳的身體便逐漸消失了,只剩下一堆衣物髮釵落在地上。
友忠傷心欲絕,就此看破紅塵,出家為僧,去往全國各地的寺廟為青柳的亡魂唸經超度。
某一日,他又云游到了當初遇見青柳的地方。茅屋不見了,三棵柳樹猶在,只是樹身都被砍斫,已經枯萎多時了。
這個一波三折的故事居然真的是個愛情故事,友忠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和青柳在一起,在青柳死後也遵守諾言,甚至遁入空門。
不過整個故事最重要的轉折點似乎在那首唐詩身上。
一方領主被一首謄寫來的詩感動得涕淚橫流,從此改邪歸正,這讓這個原本很《聊齋志異》的故事瞬間變得《格林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