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牽情絲(一)
一縷晨光剛打破暗夜的束縛,幽幽的灑在寧靜的小城中。在城東北角處,一座三層閣樓前,那因時光而佈滿青銅鏽跡的門環再次被敲響。
吱呀一聲,一張乾枯佈滿黃斑的手打開了大門,老者漠然的看著門前的女子,用嘶啞暗沉的嗓音道:“有什麼事嗎?”
“老丈,小女子想求見安陵先生。”
老者聞言,渾濁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波動,暗啞的聲音中竟夾雜著一絲憐憫,“進來吧。”
待女子走進之後,那雙枯黃的手將硃紅色的門扉關上。一線之間,一步光明,一步黑暗。
老者將女子帶至正廳後,緩緩道:“你在這等著,老朽這便去請先生過來。”
那女子微微屈身作禮,“瑾繡謝過老丈。”
老者踱步走出正廳,停在南廂廂房門前,靜立了兩秒後道: “先生,有客至。”
一雙整潔白淨的手指先進入老者的視線,再之後便是蔵色長靴上青色的衣袂。青色衣裳上繡著亭亭青竹,襯托那眉目清逸的臉孔,越顯風姿入骨。待安陵走出之後,老者沉默的關緊房門,低垂頸首跟在安陵身後。
安陵遠遠的便看到正廳中那女子的身影。一身淺粉色的襦裙,襯托著那女子美好的年紀。那挺直的脊背,像足了一株不會被風雪催到的青松,安陵唇角勾起一抹淺笑,這種客人,是他最喜歡遇到的,呵呵~
聽到腳步聲,那女子回首,看到安陵面容,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隨即快步迎上前去。“安陵先生,小女子瑾繡有事相求...”
“姑娘,請坐,緩緩再說。”安陵抬手打斷女子的話語,隨即越過女子穩穩坐在椅上。那女子眸光微暗,蓮步輕挪,坐在安陵下首處。
老者為二人各上了一盞清茶,茶湯碧綠,幾點綠芽在茶湯中舒展葉輪,煞是喜人。
安陵聞著茶香品了一口,又將白玉茶盞放置原處,才緩緩道:“姑娘此來所謂何事?”
聞言,瑾繡袖底的雙手不經意的抖了抖。片刻後,她深吸了口氣,驀然抬起雙目直視安陵,其中的激動渴望之情顯然易見。“早年聽聞,安陵先生有大能,如若是與先生有緣,便可同先生做一場交易,是與不是?”說道這裡,袖子下的雙手又不經意的抖了下。
“姑娘說的不錯,不論什麼願望,只要姑娘能付出我想要的東西,那麼你想要的同樣可以實現,不知姑娘有何所求呢?”此刻,安陵的聲音帶著一絲安撫,一絲引誘,瀰漫著一種奇異的感覺。
瑾繡眸中流光閃動,輕聲訴說道:“再過十日,便是小女子出嫁之日,他是個很溫和的人。我們兩家是世交,自幼一起長大,當初也曾定下娃娃親。現如今已到婚嫁之齡,他按照約定來提了親。”說道這裡,瑾繡雙頰染上了羞紅,如同一朵盛極的花,美不勝收。
“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婚後必定舉案齊眉,和諧美滿。既然如此,不知姑娘你還有何所求呢?”雖說是問句,但安陵臉上卻沒有任何疑問,似乎這句話只是為了配合那女子而已。
“這世間男子多薄倖,縱使現在濃情蜜意,縱使現在約誓白首,但也怕擋不過時光的侵襲。所以小女子想求一件不會讓他變心,始終待我如初的事物,不知先生可有此物?”世間本就多摒棄糟糠之妻的男子,三妻四妾數不勝數。待她的容顏不再像這時的豔麗,待婚後流年裡時光磋磨掉了她們的愛情,她又怎能肯定他不會再納嬌妻美妾。
安陵瞭然的笑了笑,隨即從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雪白的帕間有一根紅色的絲線。“此物名為牽情絲,將它系與男子手腕之上,他便會一直愛著他心底深愛的女子,並且這感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醇厚。姑娘若是相信那男子此時最愛的是你,便可為他繫上牽情絲。當然,如若施術著死亡,這牽情絲也會碎裂,失去讓人終其一生不移情的魔力。”
瑾繡目光灼熱的望著的那小小的紅色絲線,蹙著著眉角道:“若是他此時深愛的不是我,又會如何?”。
“牽情絲,牽情絲,心悅君兮君可知,這牽出的便是他心底的情,無論他愛的是何人。”這聲音內似是夾雜著意思嘲諷,一絲黯然。
“一生只選一次良人,小女子相信自己的眼光,安陵先生,不知此牽情絲要用什麼換取?”那女子只是掙扎了片刻,便鬆開緊蹙的眉,堅定的說道。
“你的靈魂,用最珍貴的靈魂換取這件寶物。”看著女子驚駭的表情,安陵又道:“當然,這靈魂只是在你死亡之後才會收取,有可能是明天,或者十年,或者百年之後。”安陵唇角掛著微笑,透著一絲絲神秘的詭異誘惑。
時間在兩人沉默中緩慢流逝,老者已將變涼的茶湯換了三次,廳堂內瀰漫茶香的味道越來越濃。瑾繡突然端起白玉茶盞,深深的喝了一口茶湯,語氣輕緩的道:“瑾繡願意以靈魂交換牽情絲,待死亡之時,靈魂便屬於安陵先生。”
“很好,那麼宣誓吧,跟著我念。”安陵不知何時拿出一盞青銅古燈,鏽跡斑斑的燈盆中上面有一星燭火在搖曳,靠近時,那白色的火光卻彷彿沒有絲毫溫度。
安陵將瑾繡的右手,同自己的左手,一起交疊握住青銅古燈。“以靈魂起誓,吾瑾繡願以靈魂作為交易,換取牽情絲,待瑾繡死亡之日,契約成立。人仙佛妖,魔神鬼道,共守此誓,若有相違,魄散魂消。”在男女交錯的宣誓聲音中,一點燭火自青銅古燈內分離,轉瞬射入錦繡眉心消失不見。
“瑾繡姑娘,這牽情絲屬於你了。”安陵將手中絲帕低了過去,唇角勾起一抹溫和的淺笑。
瑾繡還沉浸在剛才宣誓成功時,莫名感覺冥冥之中有雙目光在注射自己,不過這感覺稍縱即逝。她伸出手接過絲帕放進懷中,又微微屈身作禮,“謝謝安陵先生,瑾繡告辭。”
“姑娘慢走。”興許是做成了一比生意,安陵此刻的聲音多了一絲溫度。看著那挺直的脊背,曼妙的身影消失在朱門外,安陵嘴角又勾起一絲微笑,隔著晨光看去,那抹弧度像是譏諷,又似毫無意義。
看著老者將硃紅色門扉慢慢合上,瑾繡再次對老者屈身作禮。隱約間又似聽到老者的嘆息,何苦,何苦。這二字在瑾繡舌尖環繞,吐不出來,卻又揮之不去
第二章 牽情絲(二)
十日之後的清晨,顧府迎親的花轎繞著西涼城中的街道轉了一圈。鋪天蓋地的嗩吶聲叫醒了千家萬戶,人們驚訝的看著那火紅的紅綢從顧府門前鋪至木府。
有人心裡不由暗道:“好大的排場,就算顧家是開綢緞莊的,也不能如此浪費吧,這恐怕都不下百餘匹了。哦天,再看迎親隊伍後面八十八臺聘禮,西涼城還從未見過這麼多聘禮。就算你們兩家是大戶,也不用這麼大排場吧。這叫以後自己兒子怎麼娶親啊。”
說起這顧,木兩家,那也是西涼城中的大戶。兩家世代經商,顧家主要經營綾羅綢緞布匹生意,雖賺的流油卻沒有木家的好名聲及權勢。原來這木家主要經營糧油聲音,曾在饑荒年間向貧民施過粥,也曾在饑荒年間向官府捐過糧,因此不僅是百姓,連官府也敬木家三分呢。
如今這木府家大業大,兩老卻只有一個獨女木瑾繡。若是待這兩老撒手歸去,這木家的偌大財產,還不是要給自己的親生女兒,那也就都歸顧家啦。因此也不能說人家鋪張浪費,就這百餘匹綢緞弄個體面,給個重視,以後的回報可比這多多了,顧家人心裡都通透著呢。
當瑾繡再次敲響安陵府銅鏽的門環時已是三月之後了,那時的她已盤起秀美的墨髮挽做婦人髮髻,研秀的臉蛋也塗上厚厚的脂粉。眼角的青紫,緊蹙的娥眉,無一不顯示這三月間的生活磨礪。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那越發挺直的脊背,卻也像是鋪滿暴雪的雪松,一不小心便會折斷吧!
正廳內擺設並無變化,還是兩個人,兩盞茶湯。唯一不同的估計就是少女的心境了,一月前她正含羞帶怯,滿心歡喜的等待聘嫁良人。而此時她卻已心如死灰,無處可去。
瑾繡認真看了看坐在首位上的安陵,輕聲道:“三月未見,安陵先生仍然風華依舊 ,而瑾繡,卻已是將死之人。”
安陵端著白玉茶盞,白淨的指尖百無聊賴的划著盞沿。聽到這裡,安陵今日首次將目光移至木瑾繡身上。“姑娘說的不錯,觀你面容,眼角帶紫,眉心隱有青氣浮現,應是中了****,姑娘今日此來,可是想求解毒丹?”安陵面容上又勾起那似笑非笑的弧度。
聞此言,瑾繡目光閃動極快,千念一瞬後,最終化為一聲長嘆。“從先生這裡拿取解藥,必定要有付出,而現在我已經沒有第二個靈魂再跟先生交易了,今天冒昧打擾安陵先生,只是因為瑾繡實在是無處可去,不經意間就走到了這裡。”
“若姑娘需要一個傾聽者,安陵願意為姑娘做一個傾聽人,畢竟牽情絲也是我交易與姑娘的。”如今天色正好,聽聽故事打發時間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何況自己也參與其中,想到這裡,安陵嚴重閃過一絲興味。
瑾繡端起溫熱的茶盞,目光呆滯的盯著清湯中沉浮的嫩芽,似是陷入一幕幕畫面中;“他是父親為我選的佳婿,也是我一直選定的良人,可人們總是看不透表面下的真實,我們也沒看出他溫潤皮囊下的狼子野心。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沒想到他對我竟對我演了十八年。”緊接便是長長的沉默,似乎是此時還不能接受以往的美好時光竟只是作假。
“成婚之日,我便將牽情絲繫於他的手腕間,開始時他待我很好,然而不到半月,他便帶回了一個女子,請求我讓他納為良妾。那時,我便知,這牽情絲,牽出的不是他對我的愛,而是面前聲聲說不願做妾室卻跟至顧家的女子。”
說起那女子時,瑾繡的眼中有憤恨有不屑,而對於她的夫君時,在沒有絲毫的波動,似乎那只是一個陌生人。
“最終我還是同意了那女子入門,納進府裡也只是一名賤妾而已,雖說夫君的心不在我身上,但我好歹也是顧家的少主嫡妻。並且自那之後,他便常常贈我字畫美玉,言語自己內心愧對與我。漸漸的我只以為他是不愛我,但我在他心底還是有些喜歡的。直至那日。”瑾繡眸中飛快閃過一絲怨毒。
“那日黃昏時,有名木府小廝來傳話,稱母親生了疾病,遂派了人接我回去,當時雖然有些疑惑,小廝也不是常見面孔。但憂心母親,便只帶了兩個丫鬟,急切的坐上軟轎趕回家中。誰料,那小廝轎伕竟是那賤妾顧來的。他們拐進偏僻的小巷中,將兩個丫鬟打暈,將我...”瑾繡的雙目泛紅,端著茶碗的手緊緊握住,捏的指尖都泛起了青白。然後她緊閉雙目,想將屈辱的畫面遺忘。
“之後有一名男子經過,驚走了賊人,並將我帶回家中梳洗。當時我只想以身殉柱,以全貞潔,沒想那男子卻說我已有兩月身孕。”孩子是無辜的,他還沒看過這個世界,若是我死了,他會不會恨孃親呢。
為了孩子,我忍了下來,匆匆帶著丫鬟回到了顧府。路過碎玉軒的時候,那裡燈火通明,絲竹笙歌連連,我心中難過悲憤,忍不住踏步進去。誰知剛至門前,便聽到那男人高聲說:“如卿,那女人如今只是空有著正妻的名頭,我心中最愛是你,只要等我那岳父岳母撒手西去,我接收了木府的財勢,便休了那冷冰冰的女人,扶你做正室,呵呵。”
聽到這裡,我便衝了進去,隨手拿起東西便往那負心人身上砸,他嚇壞了,怔怔的看著我,直到酒壺砸中他的額角,他吃疼中將我向後推去。我被摔在桌子上,桌子倒了,然後,那個還未成形孩子也沒了。淚水隨著瑾繡緊閉的雙目流了下來。她無心擦拭。
一陣長長的沉默後,她用略顯僵硬的聲音道:“安陵先生,待我死後,可否請您對我父母略作照拂,”
自瑾繡說起這三月中的經歷時,安陵未曾說過一句話,如玉的面容上也不曾有絲毫表情,直到此時,他沉默片刻後才幽幽道:“你父母二人必定能安享晚年,且命中還會再孕育一子,為他們養老送終。”
那女子佈滿淚痕的臉上竟開出柔柔的笑容,呆愣片刻後,她擦乾淚痕,起身對安陵屈身作禮:“瑾繡拜謝安陵先生大恩”
望著那逐漸消失的背影,午後的暖陽中,安陵的嘴角又勾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世間世事,誰又能說的清呢。
第二日申時,安陵正躺在桃花樹下的搖椅上,享受久違的陽光。多長時間沒有接觸到陽光了,感受太陽照射在身上的溫度,暖暖的,溫溫的,一時心中充滿感慨。還真是要感謝昨晚那名叫瑾繡的靈魂,可惜再也見不到了,一個不錯的靈魂。也讓安陵終於記住了她的名字。
老者端著碧綠的茶湯放在石桌上後卻沒有離開,他沉默的低著頭,用低沉暗啞的嗓音道:“今日辰時,顧府丫鬟發現顧府少主顧懷遠和其正室木瑾繡雙雙斃命於房內。顧還遠的父親當即報了官,後經發現,二人因中毒而亡,並在其妾室如卿房內搜出毒藥,官府判定是如卿因妒生恨,遂下毒害殺主母。而顧懷遠卻是誤食而死。現如今官府已將如卿收押,判秋後處決。”說道這裡,老者突然話音一轉:“瑾繡姑娘的父母,真的還會在孕有…是老奴逾越了。”隨即,老者轉身向花園外走去。
“下月初,啟程去洛陽。”聞言,老者木然怔住腳步,洛陽,他有多久未踏足那座城了。
安陵閉目感受著陽光,聽著風聲,聞著茶香,一句嘲諷的話語自他空中道出;“瑾繡的父母是否會孕育子嗣,就像顧懷遠會誤食毒藥的機率一樣小。”
牽情絲,牽情絲,心悅君兮君可知,一思一段痴。
天長時。地長時。眸底相思君不知。日日望南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