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多年後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寫這篇文章,當跟她聊天后,我更加堅定要把它寫出來。當時我想給她拍個照片,作為封面。但最後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念想,還是讓她繼續“樂天派”吧!
“呀,你回來啦!我都,都,想你,想你了!”
站在老屋院子中央的我,看著蕭索的院子,細數著過去的11個春夏秋冬,思緒突然被一個熟悉的聲音給拽了出來。
隨著聲音望去,原來是她。
她,是我們隔壁鄰家的胖閨女,78年的小馬,出生在東北的一個小鎮上,因為在家中排行老八,所以大家都叫她“老八”。
老八隔著不算高的圍牆,伸著脖子笑嘻嘻地往我家院子裡看,開心地嘴都合不上了。
“還認識我哪?”我也笑呵呵地看著她問道。
“認識啊,我都想你了!”這句話,在短短的幾分鐘了,她竟然說了很多遍。說完便加速繞過院子,從大門走進了我家院子。
剛剛入秋,天兒有些微涼,她雙手插在上衣的兜裡,徑直朝我走來。看見我,她只是笑,兩個淺淺的酒窩依然掛在嘴邊。還是不說話,可也毫不拘謹。
不知為何,我竟然感覺有些侷促。“一點沒瘦啊?”
老八笑呵呵地應道:“嗯吶。”
“我跳舞、跳舞呢!”她似乎想起了什麼,馬上補充到。
“跳舞?”
“啊!去,去,廣場,跳舞。吃完飯去。”老八想一句說一句。
“那也沒見你瘦。”我逗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多年未見的劉奶,也就是她的母親。於是擠出句:“你媽呢?”
“在屋呢。”老八利落地答道。
“你爸呢?”我追問道。
這時,旁邊摘菜的表姐小聲說:“他爸老了,身體也不行了,現在癱炕上了,她媽也是80多歲的老太太了,也整不動了,這不,7個姑娘輪班過來伺候老頭兒嘛。”
聽到這裡,我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記憶裡,劉爺和劉奶是那麼健康那麼能幹,每天像上了發條似的,一刻也閒不住,那時爺爺還笑他們像個牛似的。怎麼就……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現在誰在你家伺候你爸呢?”
“我,大,大姐。”
“你呢?你會伺候你爸嗎?”我問。
“會啊,我,給,給他,捶背,倒,倒尿……”
“倒尿?你給你爸倒尿盆?”我驚異地看著她。
“嗯吶!”老八竟然害羞了。但馬上又抱怨起來:
“他,他打我!”老八聲調突然變高了。我問誰打她,她說:“我,我,我爸唄!”
“為啥打你?”
“我,我蹲炕上,碰,碰到他,他,就,就,打,打我……”老八向我結結巴巴地描述著。我以為她是認真的,生他爸爸的氣了才會這麼說。奇怪的是,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這個笑很坦然,好像一切都無所謂,貌似她只是在講述兩個小孩子打架時的童真。
我心裡不由得泛起一絲暖意。
老八是個“樂天派”——上蒼派來的快樂天使。從出生,到認識這些街坊鄰居,她始終都是笑呵呵,好像從來沒有什麼愁事。小時候的我,只知道她是這條街上的“傻女”。長大後,我才知道,有一種病,叫“唐氏綜合徵”,老八就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
上輩人的觀念是“要男孩兒”,所以,當劉家的大女兒出生後,劉氏夫婦就開啟了“要男孩兒”的大門。可是,老天卻賞賜給了這對夫婦8個女兒。老八的到來,算是上蒼為劉氏關上了“求子”之門吧。老八的智力,至今依然是5、6歲孩子的水平。除了基本的吃喝拉撒,其他的老八真的沒學會什麼。而且很任性,想出去溜達,招呼都不打就走。記憶裡,劉爺劉奶經常滿大街找她,每次老八回來不一會兒,就會眼睛腫得像紅櫻桃似的從家裡出來,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坐就是小半天。
搬家後,我回去的次數很少。好像我跟老八上一次的見面,應該是10年前了。以前她連自己的衣服都不會洗,都是劉奶給她洗。當聽說她會照顧生病的劉爺,我感到異常驚訝。
原本我想寬慰她幾句的,她卻用大人的口氣跟我說:“他老了,不跟,不跟他,一樣的了!”說完又笑了起來。
那一瞬間,我覺得老八長大了。但我卻分不清,是歲月的洗禮讓她明白了一些道理,還是人性本善。
“我鮑叔、鮑嬸兒呢?”當我還在思考人性時,老八又一次笑嘻嘻地打斷我。
“啊,你鮑叔,也老了,動不了了,跟你爸一樣;你鮑嬸兒……”我遲疑了下,不知怎麼跟她交代她才能理解。
“你鮑嬸兒也老了。”我強忍著哽咽地說到,沒有繼續往下說。
她鮑嬸兒,就是我奶奶,我不敢跟她說鮑嬸兒過完年走了……因為我從來沒想過,一個“樂天派”是如何看待生死,我告訴她實情後她會有怎樣的反應。
“我看見鮑叔、鮑嬸兒了!”老八顯然沒有發現這個“秘密”。
“你看見了?”我有些懵。因為我們已經搬走好多年了,爺爺奶奶也只是前年回來過一次。“在哪兒看見的?”我追問。
“去,按,按手印,去,你家,看的。”
我恍然大悟,“跟誰去的呀?”
“我媽唄,我媽,我媽領我去的。”
聽到這裡,我心裡像是放下了什麼似的,輕鬆了一些。
“啊,他們現在老了……”我繼續構思著下面該說些什麼。
“鮑叔,去,我家,喝過水,茶水,我,我爸,我爸給泡的;鮑嬸子,嬸子還給過我餅,烤餅,可好吃,了。”說著老八好像回到了那個時候,開心地笑個不停。然後開始連珠炮似的唸叨起了各種我們一家對她的好:
說我給過她一個紅色的書包——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到現在我也沒想起來;
她嫂子,也就是我媽,給過她多少衣服和鞋子,顏色、樣子她貌似都記得很清楚,一樣樣地說與我們聽;
她鮑叔、鮑嬸兒給過她多少好吃的,說要是再去縣裡按手印,她還要讓劉奶帶她去看鮑叔鮑嬸兒……
以前從來沒想過,也沒在意過我們在她眼裡的樣子。
“這條街現在還有多少老鄰居了?現在住的都姓啥,你知道嗎?”
“知道!”老八堅定地說。說著,掰著手指從我們小時候的玩伴一一說起:
“你、小明明、楊友、盧鵬……”這些人,在她心裡一直都是她最喜歡的,也是最惦記的。那時,我是這條街上最小的丫頭,整天跟著比我大好幾歲的哥哥、姐姐滿街瘋。當然,我們也會拉著“老八”。
那時:
跳皮筋,她沒有怨言的給我們抻皮筋,偶爾我們會教她跳,可她怎麼也學不會,最後還是主動要給我們抻皮筋,笑嘻嘻地看著我們跳。
藏貓貓,她經常是那個去撿石頭然後到處找我們的那個人。往往是找半天她也找不到一個,以致後來,她像個“會兒”似的,可以自由出入,我們都不會抓她。但卻誰也不願讓她跟在後面,因為,她動作慢,跟在後面就會被人發現。可她還是願意跟我們玩,我們也並不真的嫌棄她。
……
好多好多,我都已經記不起來了。可這些人,這些鄰居,有的搬了10多年了,她卻清晰記得,描述的好似昨天剛剛見過。
“你認識的這些基本都搬走了,又搬過來幾家?你認識他們嗎?”
老八剛才高漲的情緒一下子消失了,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然後就不做聲了。
老八還是那個老八,只是她唸叨的這些人,已經長大了,飛走了。在她的世界裡,她鄰居家的這些孩子,是那麼美好。她羨慕,也喜歡,喜歡跟這群孩子玩。這些孩子長大了,她卻依然記得當年的那群孩子的名字,是胖了還是瘦了、又有多久沒有回來過了……
曾經,大家以為她是“傻女”,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道。這次回來,見到她,才意識到,其實這個“樂天派”,也許真的是上蒼派來的天使,什麼都懂,什麼都記得,她只是來人間體驗美好的。
也許,從來沒有人在意過她的世界。她,只是我們童年的一部分,但我們卻是她記憶裡最美的那部分。
從我見到她起,她的眼裡就閃動著“期盼”,時至今日,她好像依然在期盼著。到底期盼什麼呢?
許是希望突然有一天,曾經跟她玩的那群孩子,突然齊聚,一起叫她一聲:“八姨”?
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