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①:八路軍東渡黃河舊址今昔對比;圖②:王克西父親王志臻行軍作戰日記;圖③:王克西與老伴尋訪父親曾經戰鬥過的地方。本版圖片由本人提供
黃河東渡渡口
“現在看到的風景是絕美的,而父親當年渡河是絕難的”
黃河水流湍急,奔騰著,呼嘯著。溼潤的水汽撲向口鼻,微闔雙眼,他靜靜感受黃河的壯美。
站在陝西省韓城市芝川鎮黃河渡口,王克西臨風東眺,彷彿看見84年前那令人熱血沸騰的出征,聽見八路軍將士們擎起的紅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1937年,作為八路軍的一員,王克西的父親王志臻從這裡出發,東渡黃河,奔赴華北抗日一線。
韓城市芝川鎮黃河渡口,天然良渡,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84年前,紅軍改編為八路軍,從這裡開始了東進之旅。一路疾行,四萬多人的抗日隊伍抵達黃河東岸,隨即馬不停蹄向抗日前線開進。
2016年8月,王克西按照父親當年日記裡的記錄,來到了八路軍東渡黃河的地方。
“風景依然是絕美的。”站在渡口,放眼望去,黃河邊大片溼地保護區裡,大朵大朵盛開的荷花讓人心曠神怡。
穿越時空,相同的季節,相同的月份,他和父親看到了一樣的風景——“父親也曾站在這裡,感受‘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雄壯氣勢。”
1937年8月,王志臻在日記裡這樣描述:“已經在黃河邊了,風景很好,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大小船舟,這情景絕非一般人能看到啊。”
有些故事永遠留在了歷史記憶最深處。站在八路軍東渡黃河出師抗日紀念碑前,王克西對當年那一幕幕動人心魄的場面有了更加切身的感受。
“乘船4小時才到對岸,船行到沙灘上走不動,有的就下水去拖拉,因沙底是軟的,怕陷下去,又走了一會兒,才上岸。”
“4小時才到對岸,黃河有多難渡?”王克西對著日記生出思考。
那首著名的歌曲《黃河大合唱》,剛好可以佐證昔日的艱難。第一樂章《黃河船伕曲》,開篇便是這樣的朗誦詞:
“朋友!你到過黃河嗎?你渡過黃河嗎?你還記得河上的船伕拼著性命和驚濤駭浪搏戰的情景嗎?如果你已經忘掉的話,那麼你聽吧……”
84年前的8月,黃河之上,一艘艘渡船滿載八路軍將士們破浪向前。另一岸,剛剛渡過黃河的八路軍將士們已經迫不及待,摩拳擦掌,準備隨時投入抗日戰鬥。
84年後,相同的地方,和平代替了戰爭,日新月異代替了滿目瘡痍。
如今,一條跨黃河高速公路橋貫穿黃河南北,人們只需駕車5分鐘,就可以到達對岸的山西省。
八路軍東渡黃河出師抗日紀念館前,王克西與一群前來參觀的大學生偶遇。大學生們正認真地聽講解員講述八路軍東渡黃河的故事。看著一張張朝氣蓬勃的面孔,讓王克西的心又一次飛到84年前:“父親當年渡河時,也是在他們這個年紀吧。”
1937年9月25日,捷報傳來。渡河後的八路軍115師在平型關設下埋伏,一舉擊敗日軍精銳部隊板垣師團。平型關大捷是抗日戰場上中國軍隊打的第一個大勝仗,打破了“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
從沉沉暗夜到曙光初現,這是革命先輩們義無反顧的衝鋒——
往前看,這支隊伍剛剛完成兩萬五千里長徵,是共產黨人剩下的優秀血脈,為了中華民族,抱著抗擊日寇的堅定決心,他們從這裡東渡黃河;
往前看,就在八路軍東渡黃河的十幾天前,紅軍剛剛改編為八路軍。脫下紅星八角帽,換上青天白日的軍帽,很多戰士都哭了,王志臻在日記裡難過地寫下:“每個同志都把這光榮帽徽緊緊地包在包袱裡……”
“現在看到的風景是絕美的,而父親當年渡河是絕難的。”王克西說,難的不僅是黃河的艱險,更難在當時他們所做的選擇。東渡黃河抗日,蘊藏著全民族覺醒的力量、蘊藏著八路軍將士們同日寇抗戰到底的不屈精神。先輩們用無畏的犧牲鋪就了後來的勝利之路。
當年渡河的艱難場面,被畫家畫成巨幅油畫《八路軍東渡黃河》,儲存在“九一八”歷史博物館裡。
國若有難,舉身赴之。雖千萬人,吾輩往矣。“今日絕美的風景,皆因革命先輩們絕難的付出。”王克西感嘆。
午城
“三岔路交會的地方,是歷史,也是蓄勢待發的未來”
一個陌生的身影,站在午城戰鬥紀念碑前。來來往往的村民,忍不住上前對這個陌生人上下打量。
“外地人很少來午城這個小鎮,除非是‘慕名而來’。”當地一位村民說。
這個當地人眼中的陌生人就是王克西。他腳下的這片土地,84年前他的父親也來過。
眼前,午城戰鬥紀念碑,濃縮著時間的厚重,靜靜矗立。在這個連通三縣的交會處,王克西的父親和戰友衝鋒在槍林彈雨中,經歷了人生中又一場刻骨銘心的激烈戰鬥。此刻,歲月斑駁的紀念碑前,歷史與現實在眼前交錯——
1938年3月14日,午城戰鬥打響。經過5天5夜的浴血奮戰,他們擊潰日軍5000餘人,繳獲大炮3門,機槍9挺,各種槍支260餘支。軍史記載:“午城戰鬥是八路軍115師繼平型關大捷後又一重大勝利,有效粉碎了日軍進逼黃河的企圖。”
如今,往日硝煙不再。王克西的父親王志臻在日記裡寫下昔日真實的一幕:“鬼子佔領了午城、大寧縣、蒲城。沿途到處是燒燬的房屋,被殺死的百姓,散落的彈藥。”
時間容易讓人淡忘,但有些傷痛早已深深刻在骨子裡,凝固成了永恆的記憶。“如果你走近了那段歲月,就會明白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先輩們做出原諒侵略者的選擇。”王克西說。
在距離紀念碑不遠處,一位已過花甲之年的老農拉著王克西坐在路邊,聊起午城戰鬥。這位老農的爺爺和父親都是那場戰鬥的目擊者——
當時,老農的爺爺看到日本鬼子屠殺村民,就前去救助,也被日本人殺害了。老農的爸爸當年只有13歲,後來給父親收屍時,受到了刺激。幾十年後提起此事,他仍渾身顫抖不已。這血淋淋的事實,被收錄在當地的村史裡,更深深埋藏於後代人的記憶中。
去年,午城鎮落實鄉村振興戰略,引來投資全力打造“紅色一條街”。這條街在給鄉村“顏值”增色的同時,也成為了午城鎮“紅色教育”的新陣地。
這條約800米的長街,處處躍動著紅色元素。長街盡頭,就是午城戰鬥紀念碑。
王克西老人說,路的盡頭,是最開始的地方,是曾經的歷史,也孕育著從這裡蓄勢待發的未來。
正值暑假,一些學生來到紀念碑前,聆聽先輩故事,向先輩致敬。午城鎮90多歲的村民劉二娃,一遍遍給前來參觀的學生們講述自己親歷的午城戰鬥:“日本人一來,老百姓就往山裡跑。山裡沒有路,領頭的八路軍就沿著山裡的河灘走……”學生們圍坐在老人跟前,眼眸明亮清澈。
在晉西革命紀念館裡,陳列著午城戰鬥中被擊毀的敵軍汽車殘骸。當年,敵我雙方裝備差距懸殊,八路軍戰士們憑藉著老舊的裝備戰勝了日軍。
“兵力超過我們十倍……我旅六八六團迅速趕回義泉鎮地區,粉碎敵人進犯延安之圖……”在時任八路軍115師343旅政委肖華的日記裡,也記錄了那一幕幕緊迫又振奮人心的戰鬥場面。
“這是平型關大捷後給國人的又一劑‘強心藥’,是又一個鼓舞人心的戰鬥。”凝視午城戰鬥紀念碑,王克西深刻體會到,無論過去還是未來,中華兒女能吃苦敢碰硬的精神從未改變。
從平漢鐵路到京廣鐵路
“我走過您走過的路,並讓後輩沿著這條路繼續前行”
列車緩緩駛出月臺,加速,飛馳……
此刻,從北京始發終至廣州的G79次列車從王克西眼前一閃而過。
如今,對於許多中國人來說,出門坐高鐵,已經變得和搭載公交車一樣便利。中國的高鐵里程比其他國家高鐵里程的總和還要多;每天早上8點,在中國的版圖上,有1700多列高鐵正在穿梭……
“不知道父親看到今天這麼快速的發展,會有什麼感受呢?”王克西翻開1938年12月31日的日記,父親王志臻在日記裡這樣展望新的一年——
“迎來1939年,抗戰更偉大,也將是更艱苦,更困難的一年。我們只有克服一切,在敵人後方廣泛地開展游擊戰爭,創造新的抗日根據地。我軍跨過了平漢鐵路,在這廣大的平原上站立著,這些都依靠群眾。”
王志臻當年在日記中記錄的那條平漢鐵路,就是京廣鐵路的前身。
84年前,平漢鐵路從盧溝橋始發過鄭州至漢口,是溝通中國南北的“大動脈”。抗日戰爭爆發,這條鐵路成為敵我雙方鬥爭的焦點。
1938年,為阻止日軍南下進攻武漢、向西進攻西安,我黨領導的武裝力量開始執行破壞鐵路、斷敵軍運的任務。日軍在平漢鐵路沿線的車輛、線杆、鐵軌等經常遭到破壞。“平漢鐵路破壞隊”聲東擊西,讓日軍苦惱不已。
放在歷史的大座標系中審視父親的日記,王克西發現,即使在抗日最艱難的時刻,中國共產黨人也抱著必勝的信念。這一年5月,毛澤東作《論持久戰》的長篇演講,指出經過長期抗戰,最終的勝利一定屬於中國,極大地鼓舞了全國軍民,為奪取抗戰勝利指出了一條光明的道路。
撫今追昔,恍如隔世。
如今,復興號風馳電掣,就連青藏高原上都通了高鐵,鐵路“大動脈”延伸出無數“毛細血管”,中國成為了當之無愧的“高鐵上的國度”。
“放在80多年前,這些是不敢想象的。”談起中國高鐵之快,王克西老人眼裡滿是自豪。
時代的發展總是可以不斷重新定義遠方。高速飛馳的列車就像這個時代本身,正承載著人們的夢想,不斷向前發展。
走父親走過的路,王克西老人觸控到了歷史,並看到一個愈發生機勃勃的中國:那個積貧積弱、戰亂頻仍的中國早已一去不復返;一個文明進步、開放自信的新時代中國巍然屹立於世界的東方。
採訪結束,記者與王克西老人告別。臨走前,他9歲的小孫子王泰然為記者一行背誦了一首《七律·長征》:“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
“我走過您走過的路,並讓後輩沿著這條路繼續前行。”那一刻,記者突然意識到,9歲男孩王泰然的舉動,無意之間也是對王克西老人重訪父親抗戰路最生動的註腳:
“先輩們,您看到了嗎?今日中國,‘路’的彼岸,早已通向繁華與希望……”
來源: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