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黃天蕩之戰都被稱為是南宋早期抗金歷程中的偉大勝利。先前還望風披靡的宋軍，居然在短時間內重整旗鼓，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挽回敗局。似乎不管前因後果究竟有多麼曲折，都是值得被大書特書的經典戰例。

然而，只要仔細覆盤這場戰役的全過程，就不免會對上述情緒產生質疑。因為以韓世忠與岳飛為代表的幾位中興名將，根本沒能在需要他們發揮時貢獻出理想效果。即便在佔盡地利的黃天蕩也沒能討來多少便宜，幾乎完全在見招拆招的博弈中落於人後。

金國的早期滅宋策略

開封城的陷落 預示著北宋舊體系的徹底崩潰

公元1127年，隨著東京開封落入女真強敵之手，整個北宋王朝的防務體系也宣告徹底瓦解。作為碩果僅存的高階皇族成員，高宗趙構只能沿漕運水道南逃，並長期蝸居在隋唐時代的江都揚州。至於那些屢獲功績的女真開國元勳，也就此將快速斬首視為徹底消滅趙家政權的不二法則。

於是僅僅到1128年夏季，大將完顏宗弼便奉金太宗完顏晟之命南下，準備將趙構的行營徹底終結在江北河畔。由於在前一年的冬季交鋒中，勉強集結的北宋野戰軍已在山東境內遭重創，因而根本無力阻擋女真人的橫渡淮河。完顏宗弼便以極快的速度橫掃淮西各地，再度將對方碾壓至江南躲避，甚至因過度驚嚇而失去生育能力。最終，還是因缺乏艦船等水戰裝置，只能無奈的停留在採石磯附近整休。

強悍的女真鐵蹄 在長江以北幾乎無人能擋

當然，只要南岸哨兵眼中的茫茫旌旗不曾減少，下一場襲擊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只不過對坐擁無數江河湖海的宋人來說，水師船隊從不是軍事力量拓展的側重點。多年來，由於將幾乎全部的資源堆砌於西夏前線，所以根本沒多少精力用於水面力量維繫。唯一那點可靠的運力，都仰仗內河漕運或少數東南海商，自然談不上對金國擁有多大的整體優勢。更多時候，效能最佳的大型海船，都要被優先用於護送皇族、貴胄和軍屬跑路，自然無法到所有渡口進行全面佈防。

於是，完顏宗弼的金軍花了近1年時間進行調整。在備足渡江的船隻數量後，又將登陸場改設為很少有人注意的馬家渡。不僅成功騙過了南岸守軍注意，還輕鬆將只剩下1艘戰船的水軍統制邵青擊退。哪怕真正參與戰鬥的僅是4000名女真本部兵馬，也還是讓駐守江南的各路宋軍統帥都倍感震撼。一些小城幾乎不經抵抗，便順水推舟的開門迎降。尚有實力的野戰部隊，也紛紛為自保而退避三舍。比如後來因黃天蕩之戰而成名的韓世忠，便直接將所有計程車兵和船隻都撤往江陰，稍後更是分兵隱藏到上海的青浦、江灣等地迴避。

曾先後擊敗遼國 西夏和北宋的金國大將 完顏宗弼

搜山檢海

渡江後的金兵 依舊在馬家渡完敗岳飛等宋朝大將

公元1129年11月，江南宋軍以建康城為中心，從各頭調集來野戰軍展開正面抗擊。但身居宰相高位的杜充，對於能否在陸地上取勝持徹底懷疑態度，匆匆湊出約33000人遣上戰場。結果自然是在馬家渡之戰中被遭到完敗，接連被女真騎兵打穿己方的左翼與後衛。唯有負責同金國漢軍交手的岳飛得以倖免，暫時將自己的有生力量保護下來。

另一方面，趙構也早已預見到長江防務的弱不禁風，因而將自己的行在直接設到杭州。可惜，金兵的前進速度，還是大大超過他的估算，而且顯然是將全部精力用於抓獲自己。於是，只能在完顏宗弼速取湖州而暫時棄蘇州不顧的情況下，又慌不擇路的向南逃逸。透過紹興抵達當時非常重要的外貿港口寧波，靠臨時徵用的商船遁入大海求生。但女真人也很快搶奪到大船展開追擊，誓要在對方抵達福州前就予以捕捉。幸而在舟山群島遇上大風天氣，又遭趕來攔截的浙東水師偷襲，才讓驚慌失措的高宗逃過一劫。

宋朝時期的大型海船模型

此時，包括完顏宗弼在內的大部分金國將領，都意識到斬首行動基本會以失敗告終。自己有限的兵力已太過稀釋，很容易為反應過來的殘存宋軍給逐個擊破。於是立刻著手阻止前鋒部隊向建康方向撤退，並且為鼓舞士氣而展開大規模沿途劫掠。不僅有剛剛到手的寧波慘遭洗劫，先前沒有遭任何戰爭破壞的杭州和蘇州，也紛紛在金人回程的半途中遭蹂躪。唯有更靠東面的上海，因偏離大軍的主線路而免遭劫難。這也給屯兵當地的韓世忠以絕佳機會，準備在女真人最麻痺大意的時候採取非常措施。

事實上，此時進入江南的金國大軍，總數可能已接近10萬之眾。但除開充當絕對主力的4000女真人外，大部分都是投降不久或被裹挾而來的契丹、漢軍部隊。其中也僅有少量先前隸屬於遼國的幽燕籍分隊較為善戰，卻不可能在水網密佈的江南戰場發揮出多少餘熱。更多人的地位則形同苦力幫工，負責為自己的新主人運輸輜重隊伍。加之金兵在大舉南下的過程中，始終在有意識的增加本方船隻規模，使綿延數十里的隊伍只能以較慢速度趕路。從軍事層面來看，達成上述要素的部隊都容易遭對手伏擊偷襲。這也是黃天蕩之戰得以成型的根本原因！

宋高宗趙構的最大能力 就是儘早預判威脅和跑路

笨拙的主場伏擊者

女真人在下江南前後 利用各種手段聚集起龐大船隊

公元1130年春季，完顏宗弼的部隊開啟返程，但浩浩蕩蕩的隊伍直到3月才剛剛抵達鎮江。相比前年南下時的馬家渡，這裡無疑是更為知名的下游渡口。由於部隊和輜重規模的急速膨脹，金人已不得不走大運河前行，並且將大部分運力都依託於水上。

然而，早先還在上海暫避的韓世忠，已經悄悄將大部分精銳都提前集中到鎮江附近。此前，他早已給金人留下一個善於逃跑的印象，因而並不為持續獲勝的後者所重視。加之還一度佯裝在嘉興大搞上元節慶典，更讓三心二意的女真斥候覺得其難有威脅。事實上，宋軍在表現障眼法的同期，已陸續經將8000人的精銳部隊派遣到預設戰場。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同樣駐紮船上，隱蔽在防金山與焦山之間的江面。同時還用沉船堵塞運河的東部出口，並且派400人埋伏在最近的制高點--銀山龍王廟內。

在金兵南下的大部分時間裡 韓世忠都在避免與之碰撞

很快，完顏宗弼就意識到情況極為不妙。為了能儘快探明宋軍虛實，只得率3名侍從前往銀山頂部縱覽戰場。結果是尚未成功登頂，就遭耐不住性子的200龍王廟伏兵攻擊。雖然韓世忠特意將另外半數人安插在江邊的低窪處，卻沒法及時將死敵合圍起來。勇武的金人當即策馬逃回船隊位置，讓這次斬首行動只能以俘虜2人的輕微戰果收場。當然，死裡逃生的女真大將也基本明白，自己的去路已被宋人用重兵堵住。

於是，金國船隊立刻更換路線，準備從黃天蕩附近的運河西部出口突圍。當然，這種做法也完全符合韓世忠的預期，讓潛伏在江面上的水師部隊有充分的緩衝來從容應付。與此同時，女真人不善水戰的弱項也在此等環境中被無限放大。因為運河本身的寬度非常有限，所以每次只能派遣數目很有限的兵力出戰。韓世忠自率部南下起，又就經常在軍中保有大型海船，以至於能以碩大的體型充當木質堡壘。於是，儘管金軍踉踉蹌蹌的殺到入江口位置，依然無法擊破宋人的嚴防死守。但韓世忠的部下同樣無法衝入運河擴大戰果，只能靠靜態防禦狙殺200名契丹兵和漢軍，實際成果終究是非常有限。

黃天蕩戰役前期的宋金兩軍部署與機動線路

此後，完顏宗弼又嘗試同韓世忠媾和了事。他主動提出將在江南劫掠的財貨都貢獻出來，換取自己和屬下的一線生機。但源自西軍精銳的後者卻不為所動，堅持將大部分人馬都聚集到金山附近列陣，以期能靠時間流逝去消磨敵方意志。可惜，本方人馬同樣無法熬過一個多月的乏善可陳，漸漸也在長期化的對峙中滋生懈怠。

最終，還是自告奮勇的當地老鄉出面，替圍困中的女真人指明方向。金國船隊這才意識到，距離戰場西側的不遠處，還有一條從屬於漕運線路的運糧河。但要從運河水道直接前往，還必須臨時挖掘溝渠相通。於是就調集大量勞力前往作業，並在主力船隊的掩護下迅速推進。此時的宋軍尚在金山以北的江面上停泊，對於發生在內陸的情況毫無感知，完全沒有主場作戰的點滴資訊優勢。直到完顏宗弼率領全軍悄然轉移，還停留在原先位置上守株待兔。

運河水戰能在最大程度上抵消女真人的勇武優勢

功虧一簣

韓世忠與上陣擊鼓的夫人梁紅玉

當年4月13日，整支金國船隊成功離開黃天蕩的包圍圈，徑直出現在宋軍水師的上游位置。韓世忠這才發現自己的計謀被破，率領以海船為主的水師展開逆流追擊，並迅速跑到更西面的區域完成二度包抄。完顏宗弼自知無法再避，也號令船隊順流接受決戰。

結果，又有投靠女真的福建人為新主出謀劃策。在他的建議下，金兵紛紛往船艙的底部填充泥土。然後又在穩定性增強的基礎上，給船隻增添大塊木板，作為方便士兵作戰的牢固平臺。為了能更好的發揮上游優勢，還在船體兩側增加划槳，確保戰艦能在無風的環境下繼續機動。最後就是連夜趕製大批火箭，作為點燃宋軍船帆的關鍵裝備。相比之下，韓世忠方面還對本方優勢異常自信，卻忽略了徵用商船的許多結構性缺陷。這樣的此消彼長，就註定了黃天蕩之戰的最後定局。

女真人以臨時開挖水渠的方式 成功機動到上游位置

到了4月25日，金國與南宋的水師終於在建康附近水域開打。完顏宗弼早已命人再度開挖臨時運河，從建康城的西南部二度迂迴到江中，重新奪回關鍵的上游位置。由於當日天晴無風，缺乏划槳的宋軍海船便沒法主動破局。倒是重獲優勢的金人借勢發難，在大量火箭的掩護下發動衝鋒。透過密集的複合弓齊射，迅速讓完全依賴風帆的海船大面積著火。由於宋軍水師並無專門的划槳手配置，在突如其來的重擊下也顯得手足無措。至此，韓世忠苦心創造的不對稱優勢便蕩然無存。

最終，韓世忠不僅沒能在自己精心挑選的戰場上圍殲對手，反倒是讓女真人完成了奇蹟性反殺。早就破罐子破摔的金兵，更是不依不饒的往下游方向追殺70餘里，幾乎全殲了整支算計自己的南宋水師。不少人被迫棄船登岸，一頭躲入最近的鎮江城內。至於擅長腳底抹油的主將，更是先一步乘坐旗艦遁向海口。顯然，僅從軍事角度來看，南宋一方才是黃天蕩之戰的真正落敗者。

後世繪製的大部分黃天蕩之戰場景 恰恰與歷史上的情況正相反

當然，此刻的完顏宗弼也因黃天蕩被圍而心生去意。特別是對那些軍中的核心主力而言，遙遠北方才是自己真正的家鄉。既然無法靠斬首行動抓住趙構，又已經在江南各地豪取搶奪，那麼就沒有必要繼續在氣候炎熱的南方久留。於是，當佔據建康的女真人開始陸續將士兵撤往江北，南宋方面終於能挺直腰板的宣佈勝利。

值得一提的是，後世人談及宋金在黃天蕩激戰的典故，都不忘帶上樑紅玉親自上陣擊鼓的經典佳話。然而，也是這位出生青樓的統帥夫人，居然在戰後上書彈劾韓世忠，這也說明至少在那個特殊時期，就已經有許多宋人覺得是自己輸掉了這場戰役。只不過是由於時間的悄然稀釋，讓這類明白人觀點很容易為滿懷情緒的觀者所忽略，直到因宣傳需要而徹底遭模糊化處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