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2000年3月4日,物理學家謝希德因乳腺癌去世。臨終前,她留下遺囑:“把我的遺體捐給中國醫療事業。”這是她和已故丈夫的約定。
儘管被譽為“中國半導體之母”,還是新中國第一位女大學校長,榮譽無數著作等身,然而,謝希德卻說:“我一生最大的幸福,是擁有相濡以沫的丈夫,和美滿溫馨的家庭。”
她的丈夫,就是著名生物化學家曹天欽。
1921年,謝希德生於福建泉州,幼年時母親病逝,她跟隨父親到了北京。父親謝玉銘留美歸來,在燕京大學物理系任教。
不久,父親再婚,幸運的是,繼母對謝希德非常疼愛。家庭溫暖,又兼家學淵源,謝希德在書房泡大,聰慧絕倫。成長在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年代,家庭給她的教育始終是:好好唸書,知識總是有用的。
上小學後,謝希德的成績穩居第一,直到1932年,考入燕京大學附中時,“年級第一”的地位才開始受到威脅。
對方叫曹天欽,父親是燕京大學化學系老師。父輩是同事,兩個“競爭對手”很自然地走近了。正值日寇侵犯中國,學習之餘,他們一起參加抗日募捐,暢談救國抱負。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謝希德告別曹天欽,隨父親輾轉逃難,顛沛流離中,在長沙讀完高中。
生活動盪,身體疾患也趁機來犯,湖南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來時,17歲的她,不幸患上了股關節結核。沒有抗菌素,沒有特效藥,當時的治療辦法,只能綁上石膏,讓病菌壞死。謝希德無奈辦了休學,臥病貴陽。
讀書成為治病良方,病床上,她閱讀了大量英文小說。讓生命燃起火焰的,還有曹天欽的來信。那時,他已考入燕京大學。
信中,曹天欽鼓勵她安心養病。回信中,謝希德積極樂觀,毫無消沉之氣,不屈和意志令曹天欽折服。書來信往中,彼此更加情投意合。
靠著頑強的毅力和愛情的力量,與病魔鬥爭4年後,謝希德終於走下病榻,靠自學考入廈門大學物理系。遺憾的是,因股關節損壞,右腿不能彎曲,從此落下了終身殘疾。
戰火中,感情瓜熟蒂落。1946年,曹天欽赴英深造,臨行前,他正式向謝希德求婚。儘管她行走困難,但在他眼裡,她的品格、情操,無人能及。
分別時,他們相約,她爭取赴美學習,將來一起科學報國。
大學畢業後,謝希德如願考入美國史密斯女子文理學院,一邊在物理系任助教,一邊攻讀碩士學位。
在課堂,在實驗室,她爭分奪秒廢寢忘食。夾雜在不同膚色的學生中間,這個瘦小文靜、勤勉好學的東方姑娘深得教授們喜愛。
1949年,謝希德獲得碩士學位後,順利進入麻省理工學院攻讀博士。
不久,新中國成立的訊息傳來,她無比振奮,在一張校園獨身照背後,興奮地寫下:“在校園等誰?”
她在等曹天欽,也在等他們完成學業。新生的祖國急需人才,報效祖國,義不容辭。
1951年,謝希德和曹天欽雙雙獲得博士學位,放棄高薪職位,他們把回國計劃提上日程。多年後,謝希德回憶了當時的心情: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大雁,在嚴冬不得不離開家園,如今春回大地,我一定要飛回祖國故園,去耕耘,去奮鬥!”
報國的激情難以自抑,可是回國路卻意外受阻——朝鮮戰爭爆發後,隨著抗美援朝的聲勢越來越大,杜魯門政府宣佈,在美攻讀理工科的中國學生一律不準回國。
彼時,謝希德的父親在菲律賓謀職,為著前途著想,他力勸女兒留在美國。一邊是父親的反對,一邊是祖國的召喚,面對兩難抉擇,謝希德選擇了祖國,她決定“曲線回國”。
在一位朋友幫助下,謝希德以赴英結婚為由,拿到了特別“旅行證”。到英國後,她和曹天欽舉行了簡單的婚禮,之後,於1952年8月登上回國的輪船。
幾十年後,有學生問她:“50年代,是什麼力量使您衝破重重阻撓毅然回國?”謝希德的回答,柔和而有力量,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愛中國!”
愛國的代價是,父親直到去世,也不願給她寫信、跟她見面,這成了她的終身憾事。
回國後,曹天欽被聘為中國科學院研究員,謝希德則在復旦大學物理系任教。每天晚上,夫婦倆隔著書桌相對而坐,埋頭看書,一片歲月靜好。
轉眼,謝希德生日到來,曹天欽送給她一本德文版的《理論力學》,在扉頁上,他題寫道:“德:做一個模範的人民教師。”
帶著丈夫的希冀,謝希德滿懷熱情投入工作。沒有教材,她就親自編寫,短短几年,先後開設了七八門課程,為物理系的學科發展奠定了基礎。
1956年,小家庭迎來新生命,這年,夫婦倆還在同一天入了黨。後來,謝希德在回憶文章中說:“這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是難忘的日子,從此我們不僅是生活上的伴侶,也是要為無產階級事業奮鬥終身的同志。”
兒子5個月時,謝希德被派往北京,參與籌建半導體聯合專業組。曹天欽毫無怨言,接過了撫養孩子的重擔。閒時,他就為兒子大量拍照,寫信匯報,以解謝希德思念之苦。
有一次,寄來的照片上,謝希德看到兒子的鞋帶沒有繫好,她在回信中,開玩笑說,“爸爸失職了”。
愛,充實了生命,那些支援和鼓勵,令心酸和勞苦消失殆盡。
北京兩年,謝希德與著名物理學家黃昆合著的《半導體物理學》問世,引起國際科學界高度重視;他們培養的300多名半導體人才,也為我國半導體事業填補了空白。
回到復旦後,謝希德繼續在物理學前沿不斷拓展,曹天欽也擔任了中國科學院生物化學研究所副所長。正當他們埋首科研時,不幸悄然來臨。1966年,謝希德被確診為乳腺癌。
那段時間,曹天欽每天帶著兒子去醫院看她,因為離家遠,一路上要換乘三四次公共汽車,回家路上,10歲的兒子經常在車上就睡著了。
幸運的是,癌症沒有轉移,手術後恢復得很好。可是不久,更大的災難降臨,一夜之間,夫妻倆都變成了“美英特務”。家被抄了,曹天欽被關進“牛棚”,謝希德也被隔離審查。
精神和肉體雙重摺磨之下,癌症復發了。丈夫不在身邊,孩子還需要照顧,謝希德唯有堅強。她擦乾眼淚對兒子說:“雖然我們不知道你爸爸什麼時候會回來,但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我一定要治好病,看到你爸爸回來!”
靠著信念的力量,謝希德承受著放療和化療的痛苦,再次戰勝病魔。
兩年後,曹天欽終於回來了。雖然遠離了實驗室和講臺,但愛,就是最好的提神劑。他們白天一起去書店,晚上共用一張辦公桌,燈光下的世界,溫暖又幸福。正是那段時間,謝希德揭開了表面物理的神秘面紗。
1976年,兩人終於恢復工作。謝希德在復旦籌建了以表面物理為研究重點的現代物理所,她多次帶隊參加國際會議,開啟了復旦大學與國際學術界交流的帷幕。
卓越貢獻有目共睹,1983年,她被任命為復旦大學校長,是當時新中國首位女大學校長。
肩上的擔子更重了,為了科學與教育,謝希德殫精竭慮。就在此時,生活又迎來重擊——
因長期為中國生物化學事業嘔心瀝血,1983年,曹天欽在國外參加會議時突然倒下,不幸癱瘓在床,智力退化,連話也說不清了。
這一次,換她來照顧他。繁忙的工作之餘,謝希德堅持為曹天欽安排食譜,陪他聊天,拖著殘疾的腿幫他做復健。而她自己,因病情復發,也在化療中。
這一照顧,就是8年,1995年,謝希德失去了一生摯愛。“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在命運面前從不妥協的她,忍不住痛哭起來。
巨大的悲痛,唯有用忙碌化解,追悼會次日,她的學生就收到她寫的留學推薦信。
1998年,無情的癌症再次侵襲,病房成了接待室、辦公室,謝希德依舊忙忙碌碌。可是這一次,奇蹟沒有發生,病魔佔了上風。
最後的日子,她以驚人的毅力忍受著巨大痛苦,一聲都沒有喊過,被醫生和護士稱為“最頑強、最沒有架子的模範病人”。
79歲時,謝希德走完了艱難又燦爛的一生,她要去另一個世界,赴一場美麗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