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秦腔,可能很多年輕人會感到陌生,略有過耳聞的人,也許會說秦腔就是一門“吼”的藝術,其實,秦腔中也有柔美的旦角。
在上世紀中葉,有這樣一位秦腔名旦,她有著俏麗飄逸的外表,剛柔相濟的唱功,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唱腔風格,被人們譽為“孟腔”藝術。
張愛玲曾說:“出名要趁早,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然而對於這位名旦來說,過早的成名,反而帶給了她諸多厄運。
在那個戰火不斷的亂世之秋,正值妙齡的她,常因才貌出眾而被騷擾,甚至一度成為軍閥和官僚們競相追逐的“獵物”,她就是孟遏雲。
1923年,孟遏雲出生於西安一個曲藝世家,父親孟光華是西安易俗社第二期的學生,主工鬚生。
由於自小跟隨父親演出,在長時間的耳濡目染下,幼小的孟遏雲對秦腔藝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常常一個人模仿臺上的曲段。
舊時的戲曲舞臺上是不允許女子登臺的,包括旦角都是由男性扮演,像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都是著名的男旦。
但是,孟光華卻沒有這般重男輕女的思想。
幼小的孟遏雲雖唱腔稚拙,但也算有板有眼,父親看出女兒是一個秦腔的好材料,決定不像傳統家庭一般給女兒裹腳,讓她正式學唱秦腔。
不得不說,在孩子的成長教育中,父母扮演了最初的同時也是最重要的角色,正是孟光華的慧眼和膽識,才令秦腔界有了這樣一顆“明星”。
6歲起,孟遏雲開始跟隨父親學唱秦腔,工旦角,幼小的她沒有令父親失望,每天刻苦練功,沒有一絲懈怠。
為了提高女兒的唱功,孟光華經常帶著女兒跟隨易俗社外出演出,雖然無法登臺,但是在後臺,孟遏雲卻有機會得到一眾名角的點撥。
由於自身的用功與天賦,加上取各位名師之所長,孟遏雲的秦腔水平迅速提高,並潛移默化地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經過了6年的四處奔波,12歲的孟遏雲已經可以完整地演出一些劇目了,但此時登臺卻成了最大的問題。
以“移風易俗”為宗旨的易俗社都不接納女演員,更何況其他傳統劇團,不得已,父親只得帶著孟遏雲去外縣尋找江湖班子。
在當時,雖說是江湖班子,也極少有女性登臺,班主們只得抱著試一試的態度,以試唱來檢驗孟遏雲的功力,這正中孟遏雲的下懷。
不出所料,班主們聽過孟遏雲的唱腔後,無不被她清雅秀麗的妝容和渾然天成的嗓音所征服,孟遏雲自此開啟了她的演藝生涯。
1935年,一曲《三滴血》讓孟遏雲在戲班中迅速站穩了腳跟,一席粉色印花旦服出場的孟遏雲,瞬間便抓住了臺下所有人的眼球。
對於看慣了秦腔男旦的老百姓來說,女旦的出現無疑是一個新鮮事兒,每個人都屏住呼吸,期待著這個俊俏女孩的表演。
一句“爹孃和奴兩失離,穿林越澗自逃避”的唱詞,將“賈香蓮”的柔弱與嬌羞表現得淋漓盡致,立刻贏得了臺下一片叫好聲。
這場演出後,孟遏雲的演藝事業便一發不可收拾,尤其是她天生麗質的外貌,加之聲情並茂的唱功,短短几年間,可以說紅遍了整個陝西。
孟遏雲的成功,不僅為秦腔舞臺提供了一位炙手可熱的新星,更是開創了“男旦”轉向“女旦”的歷史里程碑。
常言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事業上的迅速竄紅,沒有給在亂世中求生存的孟遏雲帶來生活的幸福,反而將她推向了萬丈深淵。
上世紀30年代末,正值中華大地紛亂四起的年代,外有日寇侵略,內有軍閥割據,孟遏雲的厄運就在這個軍閥圈地為王的亂世中降臨。
彼時的孟遏雲正值妙齡,容貌清秀又當紅的她自然被不少人覬覦,其中來頭最大的,莫過於西北軍閥馬步青。
作為“地頭蛇”,馬步青在陝西可謂是惡貫滿盈,無惡不作,聽聞孟遏雲人美戲佳,便派人將她請到家中唱戲,這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天唱過了戲,晚上又以陪同打牌為由將孟遏雲禁足在屋內,用盡花言巧語,希望可以得到這位曠世美人。
孟遏雲不從,馬步青便將她軟禁起來,對於一個軍閥惡霸來說,軟禁一個女人並不需要理由,如果非要找個罪名,那便是“老子看上你了”。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這一軟禁便是三年,雖然孟遏雲始終對馬步青很牴觸,卻不可避免地成為了他眾多姨太太中的一員。
也許會有聲音說,如此看來孟遏雲並非烈女,最後還是像那些拜金的女人一樣,做了富貴人家的姨太太,這種說法莫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在那個軍閥混戰的時代,軍閥就是“土皇帝”,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作為一個柔弱的女子,除了委身以求全,還能怎樣呢?
死固然是一了百了,但作為家中獨女,她又怎能置父母於不顧呢?只有逆來順受,才能有再見到家人的希望。
在發覺自己出逃無望後,孟遏雲花了110元大洋買下了馬家一位老傭人的孫女,認了妹妹,專門送到家中,當做養女侍奉父母。
這位養女,孟光華為其取名為孟小云,後來,在孟光華的培養下,孟小云成為了秦腔舞臺上的著名小生。
據孟小云回憶:“那時馬家很大,姨太太也很多,馬步青平時抽大煙,後來逼著姐姐陪他一起抽,姐姐因此染上了煙癮。”
在軟禁了三年後,孟遏雲終於看到了希望,彼時的馬步青因忙於戰事而無暇顧及家中妻妾,孟遏雲以母親病重回鄉探望為由,逃回西安。
一別三年,再次見到家人的孟遏雲,忍不住悲從中來,撲倒在父母膝下一通哭泣,孟光華心疼地摸著女兒的頭:“回來就好,都過去了。”
然而,令孟光華沒有想到的是,上天雖然令女兒逃出了馬步青的魔爪,但是卻仍然沒能逃出磨難的手心。
1943年,20歲的孟遏雲跟隨父親到漢中的天漢劇社搭班演出,不料被前來看戲的漢中航空第八總站的國軍少校馬桂芳看中。
那一天,孟遏雲正在後臺備場,有人遞來一封請帖,邀請孟遏雲在演出結束後,到馬公館參加堂會,已有車在門外等候,落款就是馬桂芳。
雖然馬桂芳看似誠懇,又送請帖,又派車接,但孟遏雲很清楚,這莫不又是一個“馬步青”式的圈套,在她看來,做法甚至如出一轍。
正當孟遏雲對馬桂芳的“邀請”不知所措時,天漢劇社的老闆也得知了這個訊息,深諳其中陰謀的他,決定幫助孟遏雲逃過此劫。
於是,劇社急忙安排了一輛汽車等待在後門,孟遏雲剛剛演出完回到後臺,未等卸妝,便立即從後門乘車逃跑了。
待馬桂芳的人久等孟遏雲不來,來到後臺尋人時,劇社的人也只一句“不知所蹤”便打發了來人。
誠然,在世人看來,生得美是上天的恩賜,尤其是女子,都盼望自己能擁有盛世容顏,然而在那個灰暗的年代,美貌無疑是一把雙刃劍。
尤其當孟遏雲再次回到西安之後,當時的西安名家雲集,年紀輕輕的孟遏雲卻能一直被掛頭牌演出,可見其魅力之大。
當然,覬覦孟遏雲美貌的,馬步青不會是第一個,馬桂芳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沒過多久,一個西安的國民黨高官再一次將魔爪伸向了她。
作為紅極一時的藝人,雖然在舞臺上風光無限,卻未能得到社會的廣泛尊重,孟遏雲的寧死不從,讓這位高官覺得她不識抬舉。
後來,這位高官打聽到孟遏雲有嚴重的煙癮後,便以抽大煙為由,將她關進了監獄,身陷囹圄的孟遏雲,常因煙癮發作而痛苦不堪。
關押期間,孟小云每次為姐姐送飯時,都要心驚膽戰地在碗碟底部附上一個“煙包”,才不至於令孟遏雲因斷崖式的“戒菸”而喪命。
除了在煙癮上的折磨外,孟遏雲在身體上也遭到了殘忍的虐待,喪心病狂的國民黨高官竟令獄卒在孟遏雲的胸部刺字。
甚至還用刺青的方法使這些字深深地落在面板上,成為永遠也抹不掉的記號,這種極具侮辱性的酷刑,給孟遏雲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創傷。
在遭受了一年多的折磨後,孟家變賣房產和積蓄,幾經周折,才將孟遏雲救出苦海。
然而,命運的天平卻從未倒向孟遏雲的一邊,厄運總是換著花樣地找上門來,這一次想要得到孟遏雲的,是省參議院的李德生。
在得知孟遏雲是一個孝女後,李德生便在其父身上打起了主意,李德生串通軍警,略施手腳,便以吸食大煙的罪名將孟光華抓進了監獄。
此後,更是直言不諱地以此要挾孟遏雲做自己的小老婆,深諳監獄滋味的孟遏雲救父心切,無奈下只得同意了對方的要求。
再次成為姨太太的孟遏雲,只得又一次離開舞臺,在深宅大院中屈辱度日,一年後,孟遏雲生下了一個女兒。
本以為有了女兒作伴的生活會好過一些,但隨著國軍的節節退敗,李德生逃往臺灣,母女倆被轟出了家門,戰亂下的孟遏雲又與父母失散。
有人說,人死後無一例外都會去天堂,沒有死後下地獄之說,因為人間就是地獄。
直到新中國成立前夕,孟遏雲才看到希望的曙光,在地方領導的關懷下,孟遏雲被調到了西北野戰軍秦腔團。
這是一段幸福的時光,與以往不同,此時的舞臺上男女平等,女旦終於在這個舞臺上有了一席之地。
與此同時,大批女演員走上了秦腔的舞臺,繁榮了秦腔藝術,這一切無疑是和孟遏雲的藝術成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在抗美援朝時期,孟遏雲隨劇社奔赴朝鮮作慰問演出,當時負責接待的女同志發現,孟遏雲從不在志願軍的戰地公共浴室洗澡。
每每問及原因,孟遏雲卻總是笑而不答,對方一度以為是孟遏雲嫌棄公共浴室的環境,其實,孟遏雲是害怕被別人看到她胸口的刺字。
幸得當時慰問團的團長楊公愚深知內情,才將事情解釋清楚,後來楊公愚還幫忙聯絡了專業醫生,幫助孟遏雲進行手術修復。
身體上的創傷可以修復,心裡的傷疤卻難以撫平,20多歲的孟遏雲依舊是眾人青睞的物件,可這美貌背後卻是一段段不堪回首的傷痛。
許是否極泰來,1951年,28歲的孟遏雲被調回易俗社,並擔任副社長,開始了不可思議的一年。
這一年,她不僅成功戒掉了大煙,她主演的《探窯》和《火焰駒》一經演出,更是火遍了整個西北。
包括梅蘭芳、田漢在內的一眾大家,都對孟遏雲的秦腔大加讚賞,文學泰斗葉聖陶還專門在《戲劇報》上對孟遏雲的表演推崇備至:
“聽她一句一句唱下去,你心中再不起旁的雜念,惟恐錯過了一絲半毫的愉快跟享受,哪還有工夫想旁的?”
這一年,孟遏雲的藝術生命彷彿第二次煥發了生機,成為秦腔乃至整個戲曲界最閃亮的明星之一。
與上一個輝煌時期不同的是,此刻,再也沒有了軍閥政客的欺壓,再也沒有了地痞惡霸的覬覦,她可以用自己的全部熱情去享受舞臺。
這一年,命運的天平似乎開始倒向了孟遏雲的一邊,不僅與失散多年的父母重聚,妹妹孟小云也加入了易俗社,為姐姐的事業添柴加火。
更為喜上加喜的是,這一年,孟遏雲找到了自己的真愛,與著名小生徐撫民結婚,事業與愛情的雙豐收,令孟遏雲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
然而,命運總會在高光時刻給人們潑一些冷水。
婚後不久,女兒的因病夭折令孟遏雲傷心不已,為了緩解心靈的創傷,她又領養了一個安徽籍的孤兒,取名叫做小孟紅。
此後的13年,是孟遏雲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命運似乎想將之前的悲慘一股腦地補償給她一般,但是她始終逃不過一個悲劇的人生。
1964年, 父親孟光華去世,孟遏雲悲痛欲絕,對於她來說,父親與自己的感情最深,正是父親的理解與包容,才有了自己今日的成就。
或是因為悲傷,抑或是因為愁苦,孟遏雲重新染上了大煙,面對墮落的妻子,曾經舉案齊眉的丈夫也離開了她,只剩她與小孟紅相依為命。
1982年, 孟遏雲走完了她59載的悽苦人生,據陪伴在孟遏雲身邊的女兒說:“母親臨終前,只是默默地望著天空,什麼話也沒有留下。”
回顧孟遏雲的一生,輝煌過,痛苦過,失意過,幸福過,然而最終卻落得一場空,彷彿一顆只能聽到響聲的煙花,卻看不到繽紛的綻放。
也許在觸碰到死亡的最後時刻,孟遏雲已領悟了人生,什麼話也沒留下,莫不是落得一個乾淨,人生本就是什麼也留不下的。
關於孟遏雲一生的是非功過,筆者不想用冷眼旁觀的目光去審視,屈從也好,墮落也罷,畢竟我們不能感同身受那一寸寸悲喜交織的時光。
如同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描述的那般:“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會原諒現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