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2》主要以小青為視角,講述小白為救許仙水漫金山,被法海壓在雷峰塔下之後,小青帶著出去救小白的執念,一心想著打敗法海,推倒雷峰塔,從而在修羅城歷練的故事。導演黃家康在採訪中表示“小青是獨立的現代女性”,《白蛇傳》太過經典,可創作空間並不多,因此團隊選擇在保留原著情感核心和人物關係的同時,藉由小青的視角重新解讀經典。
《白蛇2》的故事原型取自民間傳說《白蛇傳》。作為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白蛇傳》與《牛郎織女》《梁祝》《孟姜女》一樣,皆是國人耳熟能詳的故事。其中,《白蛇傳》的故事情節尤為複雜,有人妖之間的愛情糾葛,有勢不兩立的神魔鬥法,還有高中狀元的世俗榮耀,乃至喜聞樂見的大團圓,當然也包括與故事相關的西湖、金山寺乃至雷峰塔等山川風物。引人入勝的情節,使《白蛇傳》受到小說、繪畫、話本、戲曲、影視、動漫、舞蹈等藝術形式的青睞。本文就此談談白蛇故事的背後,那些還不為人知、有待捕捉的秘密。
撰文 | 盛文強
01
故事緣起
《白蛇傳》,林風眠作。
最初的蛇精故事,多以妖孽害人為主題。《太平廣記》裡收錄的唐傳奇《李黃》,可看作是白蛇故事的發端。唐元和二年,隴西人李黃在長安市上瞧見一白衣女子,“綽約有絕代之色”,不由得心生愛慕,便常相過往,後來被害得身子漸漸消融,化作一攤水,只剩下頭顱。僕人去白衣娘子家尋訪,當地人說,“往往有巨白蛇在樹下,便無別物。”應當說,這是一個相當驚悚的故事,李黃與白蛇精親近,中了蛇毒,導致全身消融殆盡。
《李黃》中的白蛇與白衣女子的元素,已經初具白蛇故事的雛形。正史當中還有一則“洛陽巨蛇事件”,也可視為白蛇故事的源流之一。按《舊唐書》載:“天寶中,洛陽有巨蛇,高丈餘,長百尺,出於芒山下。胡僧無畏見之,嘆曰:‘此欲決水注洛城’。”即以天竺法咒之,數日蛇死。”一條巨蛇要水淹洛陽,被天竺僧人善無畏制服。《白蛇傳》中的僧蛇鬥法、水漫金山等橋段,或即從此化出。
《清平山堂話本》裡收有一篇宋代話本《西湖三塔記》,主人公叫奚宣贊,與後來的許仙讀音接近。奚宣贊在清明節這天遊覽西湖,遇到一個迷路的小女孩卯奴,後來見到卯奴的母親白氏,是個穿著一身白衣的美貌婦人。另外,家中還有個婆子。那白氏見了奚宣贊,便殺了丈夫,強留宣贊做丈夫。後來宣贊才知道,這白衣娘子隔幾日就要換一個丈夫,不由得驚恐,尋得機會逃了出來。幸有宣贊的叔叔奚真人從龍虎山學道歸來,施法捉住了妖怪,“只見卯奴變成了烏雞,婆子是個獺,白衣娘子是條白蛇。”奚真人用鐵罐裝了三個怪物,封了符咒,沉在西湖中,又四處化緣,建了三個石塔鎮壓三妖,也就是今天的三潭映月。
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中有一篇《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似乎是在宋代話本的基礎上演繹而來,主人公的名字叫做許宣,此篇也是說蛇妖害人,終被擒拿鎮壓在西湖雷峰塔下。清代玉山主人的《雷峰塔奇傳》已經出現了較為完整的故事,並且安了一個大團圓的結局,許仙夫婦最後雙雙白日飛昇成仙。民國夢花館主的《白蛇全傳》則是白蛇故事的集大成之作,故事情節更加豐富,影響甚廣的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便是由此改編而來。
02
人面蛇身
在宋人所繪的《搜山圖》裡,可以看到妖怪遍地奔走,其中有一蛇精躲在山洞中,上半身是一婦人裝扮,腰以下是蛇形。此圖大約作於南宋末年,與《白蛇傳》故事發生的年代大致相當,如《西湖三塔記》設定在南宋孝宗淳熙年間,馮夢龍《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設定在南宋高宗紹興年間,後人多有沿襲。
與文字同步的蛇妖影象,乃是半人半蛇,令人想到上古時的女媧、伏羲、燭陰等神明。人面蛇身的配置,曾是上古時極為顯赫的大神形象,後世的妖怪也有此形貌,神與妖之間存在隱秘的聯絡。
宋代《搜山圖》殘卷中的蛇精。
《唐代伏羲女媧像》,故宮博物院藏。
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認為 “妖怪均由喪失了信仰的神降格墮落而成”,隨著時間推移,古時的信仰衰落,昔年的神明塌陷,降格為妖怪。譬如日本妖怪河童便被認為是河伯的降格,無頭鬼便是刑天的降格,狐狸精便是塗山氏的降格。這種降格形式並不意味對等關係,而是在上古神話的碎片中裂變重生。白娘子在故事中由邪而逐漸返正,當屬人面蛇身的神格衰落為妖之後,又重新迴歸正神的返祖現象。後來白娘子最終位列仙班,又和上古神話裡的身份遙相呼應。
濡女,19世紀《怪奇談繪詞》。
蛇妖多於江南出沒,這和蛇的生長環境有關,正如狐狸精主要活動於華北地區。在江南一帶,人面蛇身的神明屬性仍在民間秘密傳遞,可在民間紙馬中尋到蛛絲馬跡。江蘇紙馬中的“蠻家”,被當做是家宅之神,人們認為家中有蛇是吉兆,清代吳騫《桃溪客語》載:“毗陵(常州)之俗,多於幽暗處築小室祀神,謂之蠻宅,神形人首蛇身,不知所自始。”上海紙馬中的“水土之神”也是人面蛇身,還保留著《山海經》裡的巫風,由《山海經》裡主宰天地山川的大神降為地方的水土之神,轄區卻是大大縮減了。
人首蛇身神,清刻本《山海經繪圖廣注》。
《白娘子》,宮尾茂。
03
空間想象
白蛇故事所涉及的地點有杭州、蘇州和鎮江,按玉山主人《雷峰塔奇傳》所載,許仙是杭州人,後來遇到白蛇盜取府庫銀兩而獲罪,發配蘇州,在蘇州又因白蛇盜取梁王府的寶物事發,發配到鎮江,兩次發配皆是在驛站當差,不久便被朋友花錢保出。
正因主人公接連犯事,從而有了一連串的遷徙,也使故事產生了空間的位移。杭州、蘇州和鎮江,都是江南風光絕佳之地。自從“靖康之變”後,南宋偏安一隅,定都臨安,重心在江南一帶,杭州、蘇州和鎮江這條線,便是南宋的繁華地帶。民間傳說從田疇阡陌轉移到市井喧囂,鄉野傳奇轉換為都市傳說,而此時的都市多是園林式的空間,在遊湖借傘、水漫金山等名場面中,可見到山水田園風貌。
董邦達《斷橋殘雪》,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西湖的美景適合談情說愛,而金山的地勢則適合鬥法。水漫金山發生在鎮江的金山島,原本是長江中的一座山島,高四十餘米,一週五百餘米,雖是彈丸之地,卻可見江山形勝,所謂“萬川東注,一島中立”,站在金山上俯瞰長江,心胸為之開闊。據《九域志》載,唐代高僧法海在金山掘出了黃金,便拿來修建寺廟,故而得名為金山。《白蛇傳》裡的法海,也是從此處得名。
與金山地勢相近的,還有臨近的焦山和北固山,這三座長江裡的山島被稱作“京口三山”,煙波浩渺中的懸置空間,令人想到傳說中海外有三座仙山:蓬萊、方丈和瀛洲,秦始皇求仙藥便是尋這三座仙山,屠隆《三山志序》便認為:“東方朔《神異經》所傳蓬萊、方丈、瀛洲三山在大海中,而所謂北固、金、焦三山在潤州靈奇空闊,庶幾大海三山之亞。”相似的空間結構,便構成了對海外仙山的模擬。在這種地方,難免要發生一些神奇的事情。
《水漫金山》,清末外銷畫。
空間的閃轉騰挪,為飛騰變化之術增色不少。法海與二蛇的爭鬥,是水陸空全方位的,放在秀美恬靜的西湖,似乎不太相宜,在巨石峻拔、江流激盪的金山,儼然一座天然擂臺。長江接通東海,白蛇還從東海借來了蝦兵蟹將助陣,並引來東海之水,要將金山淹沒。江南的山光水色之中,卻孕育了一場曠世之戰,同時也是道德以及觀念的短兵相接,勢必要天翻地覆。
04
卵胎生與肚臍
在白蛇故事中,有一個不受注意的細節,那便是白娘子的肚臍問題。蛇是卵生的,並非哺乳動物的胎生,自然也就沒有與母體相連的臍帶,因而白娘子沒有肚臍眼。在新婚之夜,許仙對著平滑如鏡的腹部陷入疑惑,不知白娘子該用何種藉口來矇混過關,或許她法力高強,早已能幻化出假肚臍,也未可知。隱藏肚臍,便是隱藏身世的秘密,小小的肚臍,比端午節的雄黃酒還要關鍵,非我族類的妖怪身份正繫於此。
在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中,許仙的姐夫李公甫早已知道白娘子是蛇精,並接受了這一事實。當白娘子懷孕時,他懷著深深的憂慮,提出了著名的李公甫之問:“蛇是生蛋的,萬一下五六個蛋來……”李公甫的疑問很有代表性,而白娘子生兒子時並無異狀,與人類分娩一般不二。
《飲雄黃酒》,清代楊柳青年畫。
在這裡,白娘子的生產方式或許是卵胎生,又稱偽胎生。即蛇蛋在母腹中孵化,然後由母體產出。面對日益複雜的外部環境,有些蛇進化為母體之內的孵化,可以起到保護作用。蟒蛇中的蚺亞科,就是卵胎生,疑即白娘子的真身,而這種卵胎生同樣沒有肚臍。白娘子的兒子許士林,也就是後來考中狀元郎的那位,在母腹中的蛋殼出生,恰似開天闢地前的盤古,居住在混沌的雞子中,如此看來,盤古應該和許士林一樣,也沒有肚臍眼,類似的情況,應該還有石卵中出生的孫悟空。
玉山主人《雷峰塔奇傳》在分娩一節寫得十分簡略:“到三更子時,紅光滿室,文星降世,小青抱起,看是男兒,同漢文十分歡喜,扶了白氏上床,一夜忙到天明。”夢花館主《白蛇全傳》中卻寫得詳細,寫到臨盆之際,許仙卻不敢去找接生婆,生怕白蛇疼痛中現出原形,或者生出蛋來,傳揚出去難免驚世駭俗。還有小青為白娘子接生的情形:“取溫湯洗了浴,割了臍帶,包紮好了放在床上”,或許是作者忽略了這個問題,硬生生地給母子之間加了一條臍帶,故事的作者不熟悉蛇的習性,而習慣於從人的角度出發,不知不覺間已將白蛇人格化。
《狀元祭塔》 ,清代福鼎餅花。
05
善惡之辨
民間傳說到《白蛇傳》,境界始大。書面文字之外的白蛇故事,形態要比文字豐富得多。可以看到的是,白蛇故事脫離了農耕傳統的侷限性,至少不再像董永遇七仙女時那樣要房、要地、要耕牛,而是要開藥店,要去行醫治病。經濟的繁榮,使得商業活動照進了民間傳說,這已經不是農夫的故事,而是商人的故事。
水土之神,上海紙馬,清代。
早期白蛇故事直陳蛇妖害人之說,自然是蛇的本性兇猛,露出本來面目便能將許仙嚇死,同時又有禮教與女色難以得兼的矛盾,法海的說教意味濃烈,頗似道學先生,到處揮舞著道德的大棒。許仙則是慾望的象徵,他始終難以擺脫愛慾的糾纏。
隨著故事的不斷豐富,以及民間元素的加入,白蛇的妖氣愈來愈淡化,反倒生出了一些知恩圖報的俠義氣概,故而蘇州彈詞中有《義妖傳》,稱之為義妖。人與妖之間的感情,原本是令人側目的禁區,卻也受到了人們的祝福。
《遊湖》,清嘉慶刊本《繡像義妖傳》。
白蛇一旦突破了妖邪的層面,便拷問著善惡的價值判斷。二元對立是民間傳說的常見形態——好人特別好,壞人特別壞,把壞人趕走,好人過上了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臉譜化的人物性格,似乎與農耕時代扁平的生態有關,從生產方式到生活方式的因循,難以思考稍微複雜的事物。即便在今天,這仍是多數人的思維方式。
蠻家,江蘇宜興紙馬。
《白蛇傳》的故事在善惡之外,又引入了一條新的標準。白蛇雖是妖物,所行卻是善事,不看其出身來歷,而看其行事如何,才有可能抵達本質。法海在故事中代表著簡單粗暴的二元對立的頭腦,非但沒有受到人們的喜愛,而且還受到人們的厭憎。在民間傳說中,法海收了白娘子,上天怪他處事不公,四處捉拿他,他無奈中躲進了蟹殼,大閘蟹的內殼裡有一層薄膜,揭開裡面是一個盤腿打坐的羅漢模樣,據說這就是躲災避禍的法海。
那麼,不妨將《白蛇傳》看作是開啟心智的寓言故事,藉此大可破一破頭腦中的愚鈍。
作者|盛文強
編輯|李夏恩、李永博
校對|李世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