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吳哥古蹟、希瓦古城、九層神廟,“最小干預”“可逆修復”等中國方案把歷史
修復4年後,在強震中受損的尼泊爾九層神廟,現在怎樣了?
喜馬拉雅山南麓,多種文明在“雪山佛國”尼泊爾交織在一起,孕育出獨特的文化遺產面貌。九層神廟建築群位於加德滿都市中心南部,現存建築面積5600平方米,是尼泊爾唯一以佛塔形式為居住使用的宮殿建築,庭院四角各建一塔,磚牆承重,木構披簷,木雕門窗十分精緻,尤其是用於支撐披簷或屋頂的斜撐上刻滿各式印度教神像,具有極高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
2015年4月,8.1級強震來襲。九層神廟建築群遭到嚴重損壞。應尼泊爾政府的請求,中國政府援助九層神廟震後修復專案於2017年8月正式啟動,預計工期5年。
“時間很緊張,又遇到疫情,但我們的進度比預期還快。去年此刻,我們在雨季來臨前就完成了九層塔金頂的安裝工作,實現‘封頂’。目前,九層神廟建築群本體修復已基本完成,正加緊進行展陳佈置。”負責此次修復專案的文 物“醫 生”、中 國 文 化 遺產研究院副院長許言說。
這支由許言帶領的海外文物修復團隊,被親切地稱為“國家隊”。他們活躍在尼泊爾九層神廟、烏茲別克希瓦古城、柬埔寨吳哥古蹟等多個文化遺產修復一線,贏得了當地民眾和國際同行的認可。
截至“十三五”末,中國推進援外歷史古蹟保護修復合作專案已經增至6國11處,構建了穩定多維的政府間文化遺產保護合作網路。
中國在保護世界文化遺產的國際合作舞臺上,展示出中國擔當、中國智慧和中國技術,為不同文明交流互鑑作出了貢獻。
“保護人類共同的遺產是每一個文物保護工作者的責任,修中國的文物和修國外的文物,從保護人類共同遺產的角度來說,沒有先後排序。”許言說。
震後修復,老舊構件的利用率達85%
在九層神廟的木構件修復中,除損毀嚴重及需要承重的部分,能用的老構件都用回去了,老舊構件的總體利用率達85%
文物修復“小將”袁濛茜,2015年進入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工作,她參與第一個專案,便是出差到加德滿都,進行九層神廟修復可行性調查。
第一次到尼泊爾,袁濛茜被眼前的一切震驚了。強震已過去6個月,整個加德滿都谷地依然籠罩在自然災難的陰霾下。位於首都市中心的世界遺產——杜巴廣場上到處是斷壁殘垣,精美的木刻神像被掩蓋在坍塌的廢墟中。
那次行程,袁濛茜還擔任專案負責人許言的翻譯。在許言和尼泊爾當地官員的對話中,袁濛茜多次聽到“真實性” “完整性”這些文化遺產領域的專業名詞。作為一名考古學專業研究生,這些詞對她而言,清晰又模糊。
“清晰,是因為這些專業名詞一直在課堂上被反覆強調。模糊,在於如果不是真的接觸到一線的遺產保護工作,很難理深刻解它。”袁濛茜說,“文物修復,很多知識、理念是書本上學不到的。”
許言,在文物修復這行摸爬滾打了36年,這名“老將”認定: “這是我職業生涯最難的一次修復。”
“九層神廟建築群就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自身建築結構缺陷導致它本身就有基礎病,又遇到突發災難造成了致命的創傷。”許言表示,中國修復隊接手九層神廟建築群的時候,情況十分危急,約有550平方米的區域性建築完全倒塌,80%的牆體產生變形和開裂,並伴隨出現牆體滲水、基礎沉降、排水不暢等問題。
排險加固工作是當務之急。西南角塔(九層塔)上部3層坍塌,東北角塔震毀,建築群面臨牆體開裂及變形、披簷瓦面破損、木構件缺失及場地排水不暢等問題。特別是東南角塔向主幹道方向歪閃約30度,隨時有倒塌的風險。中國修復隊立刻搭設排險腳手架確保東北角塔的安全,同時將建築露明部位進行遮蓋,防止暴雨對文物造成二次傷害。
許言的修復方案制定,是在學習中開啟的。“海外文物修復和國內相比,最大的區別是面對的都是全新的事物,新的文物面貌、新的歷史文化、新的技術工藝。因此,在國外修文物,首先強調的就是尊重與學習的工作態度。”綜合考慮後,他給團隊定下了安全、質量、進度三個基本要求。
“安全和質量能理解,為何要趕工期?不是說文物修復要慢工出細活嗎?”記者問道。
“每一個專案的病害成因、變遷過程、後續要求都不一樣,我們這次面對的是強震後的磚木結構古蹟修復,要對症下藥。”許言回答, “從大的方面說,無論是文化還是經濟的層面,九層神廟的修復對尼泊爾來說非常重要,他們和中國簽訂了協議,工期就是中國的承諾,決不能拖延;從專案本身看,九層神廟被震‘酥’了,震後文物修復越快,損失越小。”
修復團隊將木構件清理、挑揀、分類、編號、交接,並拜訪了谷地有名的木匠家族,請來了曾經參與過帕坦王宮修復的工匠團隊,根據照片、圖紙甚至參考其他建築上的木構形制進行拼裝,原則上不影響結構的殘損木構件儘量修補,減少新構件的補配量。
“文物保護的一個大宗旨是保持它原有歷史資訊。替換新的構件雖然容易,但是歷史資訊卻不斷流失。在九層神廟的木構件修復中,除了損毀嚴重及需要承重的部分,能用的老構件都用回去了,老舊構件佔全部構件的85%。”許言說。
堅持原材料、原工藝、原形制、原做法“四原”原則,最大限度保持文物的“真實性、完整性”,保留文物歷史資訊,中國文物修復理念促進世界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
中國援外文物修復團隊覆蓋了考古研究、建築、景觀、石刻保護、植物保護等專業的人才。
王晶,2009年清華建築系畢業後進入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工作,師從吳良鏞院士的她,對人居環境以及中華傳統文化一直抱有強烈的興趣,後來加入烏茲別克希瓦古城修復專案組。
希瓦所在的阿姆河西岸三角洲,曾被稱作花剌子模國。作為古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驛站,這座古城就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見證著東西方文明不斷融合。2014年,烏茲別克與中國決定合作開展希瓦古城保護修復工作。
希瓦古城修復專案位於居民生活區,注重整體環境整治,以期實現發展保護兩全其美,王晶的專業學術儲備,有了廣闊的發揮空間。
原先的希瓦古城北門道路,晴天揚塵、雨天泥濘。王晶和同事們按照傳統方式設計了道路和休憩廣場的地面鋪裝,採用當地黏土磚按照幾何方式鋪設以保持古城歷史風貌的統一協調,並對街道進行適當的電纜入地、排水管線敷設等基礎設施改造。工作隊還有意識地增加了一些小型景觀綠化改善環境,並對建築和區域的照明設施選型及亮度進行了詳細的設計與現場除錯。
為了推動援外專案更為科學的管理與發展,如今的王晶,開始研究建築領域常用的BIM技術用於文物修復專案的可能。 “我們將文化遺產在各主要時期,特別是修復前後的遺產資訊進行全面的記錄。”她表示,今後,現代科技肯定會越來越多地應用到文物保護工作中。
在她看來,現代科技的出現,並不會影響傳統技藝繼續發光發熱,土辦法同樣有“土”的價值。這種價值在儲存、傳播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上尤為重要。
堅持原材料、原工藝、原形制、原做法“四原”原則,最大限度保持文物的“真實性、完整性”,保留文物歷史資訊,中國文物修復理念促進世界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
中國修復隊曾在希瓦古城大量採購傳統磚、石和木料。這讓當地工匠十分不解。他們認為鋼筋、混凝土新材料更結實;另一方面,希瓦古城修復所使用的黏土磚,都來自當地的傳統磚窯,規格與尺寸與現代磚不同,如今已經少有生產。
有著豐富古蹟修復經驗的當地修復師卡西莫夫,也不理解“四原”做法。他上世紀80年代就參加過古城區域性的修復工作,聽說中國修復隊來了,主動聯絡大量水泥和油漆。結果王晶和同事表示,既不用水泥,也不用油漆,要用傳統材料。
“你們是要省錢捨不得用新材料嗎?”卡西莫夫急了。
中國修復師在做好溝通的同時,將一處牆縫裡30年前修復時使用的水泥剔除,用傳統的工藝和傳統的灰漿進行塗抹,然後讓卡西莫夫自己對比。後來,卡西莫夫不僅讓朋友把水泥和油漆扛回去,還親手把自己多年前用水泥抹的牆縫剔除,按照古法進行修復。
而在九層神廟的修復中,修復隊清一色聘請尼泊爾工匠,他們用著千年傳承的刻刀技藝,重塑文物建築的“靈魂”。 “他們是真正的一包刻刀走天下,刻出的形象十分靈動。我給他們電刻刀他們學得很快,但味道完全變了。後來再也沒讓他們使用電刻刀。”許言說。“一塊木頭,一把刻刀,材料不同,工藝不同,味道就不一樣。文化遺產的歷史資訊,都在這些小細節裡。”
桫欏木、清一色聘請當地工匠手工刀刻、原材料、原工藝重塑文物建築的“靈魂”。
“能夠一直從事世界文化遺產保護,是幸運的”
這是一個多維度的“競技場”,中國與其他國家不僅要進行文化和技術交流,也要展示先進的文保理念及方法。這是一個互相交流、互相學習、互相促進的過程,也是一個競爭的過程
中國隊、法國隊、美國隊、日本隊、義大利隊……在許言的話語中,經常把各國的文物保護援外工作隊伍直接以“國家隊”的名稱命名。
“怎麼聽您說海外文物修復,像是在說奧運會似的?”記者問他。
“這就是一個多維度的‘競技場’。中國與其他國家不僅要進行文化和技術交流,也要展示先進的文保理念及方法。這是一個互相交流、互相學習、互相促進的過程,也是一個競爭的過程。”
中國文物保護修復“國家隊”走向世界是從吳哥開始的。
吳哥古蹟位於距柬首都金邊西北400多公里暹粒市的熱帶叢林中,主要包括吳哥通王城(大吳哥)和吳哥窟(小吳哥)。1993年,在柬埔寨政府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推動下,中國、法國、日本、義大利等30多個國家和國際組織一起開始了這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國際文化遺產保護合作行動。
“十幾年前,最核心修復區域由法國隊和日本隊負責,他們在吳哥古蹟深耕多年。而我們的修復點在外圍,很偏僻的一個點。”許言說。
許言(左一)、袁濛茜(右二)在吳哥古蹟修復現場與國際同行交流探討。 (均資料照片)
在吳哥二期工程中,許言已成為茶膠寺修復的負責人,他的修復理念起初依然遭到過國外同行的質疑。以石構件的修復為例,常用的手法就是用錨杆把石頭串起來,但是許言帶領的中國團隊認為柬埔寨高溫溼熱,材料容易膨脹和老化,勢必會對石頭構件造成傷害,因此採取了可逆的加固方式——在抱廈入口處進行了鋼結構支護。
“你們這樣做破壞了茶膠寺的面貌!”一位法國專家堅決不同意。
在文物保護援外專案中,修復成果一般要獲得世界遺產管理部門、當地政府民眾、國際業界專家、國內相關部門等四方共同認可,才算得上“質量過關”。因此,國外專家的反對,是許言必須思考的因素。他說: “全世界都盯著看,必須要讓所有人滿意。文化遺產不僅是各國文化淵源、文化精神以及文明程度的體現,也是各國民眾加深彼此瞭解和共識的重要載體,這也賦予了文物保護援外工作格外重要的意義。修好了,是文物人的責任。”
“法國專家也是為了吳哥保護著想。”許言說, “但是用錨杆加固石構件,將有險情的石塊穿在一起,錨杆材料老化後可能會破壞文物本體,造成不可逆的損失。在沒有發明出合適的錨杆材料之前,應該待新材料、新方法出現後,給後人留有餘地。”
中國團隊的這種“最小干預”和“可逆”的修復方式越來越受到認可。吳哥的三期工程,王晶迎來了新的挑戰——王宮遺址修復專案,相較於周薩神廟和茶膠寺,王宮遺址曾是高棉帝國的心臟,佔地面積更大,文物遺存的構成也更加多元。專案將於2030年竣工。
“從外圍一步步地進入吳哥古蹟中最核心的部分,這是中國幾代文物保護援外人共同努力的結果。未來在王宮遺址的十年,我們希望能在前輩們打下的紮實基礎上穩步前行。”王晶說。
中國的海外文物修復工作已贏得全球各界的認可。
曾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主席、ICC常務科學秘書貝肖克表示,吳哥的文物保護修復是一個國際性的工程,中國文物修復隊在整個行動中非常重要。
尼泊爾政府領導說: “九層神廟專案將尼泊爾古老宗教藝術與中國現代修復技術相結合,對文物採取保護性的修繕,值得學習。”
修復專案所在地的百姓也十分認可中國文物人。隨著人居環境的改善,希瓦老百姓看到修復隊就豎大拇指; “你好” “謝謝”也成為小朋友們掛在嘴邊的詞; “語言不同但心意相通。當地工人家裡有婚喪嫁娶等重要活動,經常會邀請中國專家參加。”王晶說。
王晶在吳哥古蹟修復現場調研,她將迎來王宮遺址修復專案的挑戰。
在對“真實性” “完整性”等專業名詞有了更深理解後,袁濛茜也對未來有了新的展望。
“繪畫、看電影,這些興趣幫助我深入地融入工作。我也想在工作中活用興趣,將航拍等新技術手段應用到修復專案的傳播中,傳播中國文物保護理念,讓更多人瞭解我們的工作,讓更多人領會到這些文化遺產的魅力,讓文明更好地互鑑。”
文物修復,是用人生幾十年的短暫歲月,去接觸幾千年歷史積澱下來的文化。 “能夠一直從事世界文化遺產保護,是幸運的。”袁濛茜說。
作者:趙徵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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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人民日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