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楠茜
編輯 | 漆菲
阿富汗前礦業、石油和工業部部長納爾吉斯(Nargis Nehan)來到挪威首都奧斯陸已經一個多月,她和部分家人暫住在一家旅館。如今,她正等待相關身份檔案證明獲批,以便在當地尋找工作。
塔利班佔領阿富汗首都喀布林的8月15日早上,納爾吉斯的司機在她家門口遭到槍殺。她隱約感知到接下來會有危險,但仍堅持前往辦公室,安排好同事的後續工作。幾小時後,喀布林被塔利班完全控制,她不再敢出門。
十多天後在挪威大使館的幫助下,納爾吉斯幾經波折離開喀布林。她說,離開祖國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但留下來有被處決的危險、也會連累家人,她不得不選擇逃離。
飛機起飛時,納爾吉斯看到這座熟悉的城市正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它不再像往常那樣擁擠和繁忙,人們臉上充滿了恐懼、緊張和焦慮。所有人都顯得有些懵懂和茫然,總是因為什麼事情而飛快奔跑起來。
納爾吉斯曾擔任前總統加尼(Ashraf Ghani)政府的礦業、石油和工業部長,在當地建立了為婦女和青年賦權的社會組織,還在阿富汗財政部和教育部等部門擔任過多個高階職位。2019年,她曾被彭博社授予“喀布林鐵娘子”的稱號。
儘管離開了阿富汗,納爾吉斯仍然承受著來自多方的壓力。作為一名前部長級官員,許多人經常將她和前政府聯絡在一起而指責她不負責任;因為在任內試圖清除腐敗、反對性騷擾、推進婦女工作,她一直受到威脅;而像她這樣的具有領導力的事業型女性,更是塔利班的眼中釘。
在納爾吉斯看來,極端和激進的塔利班組織和二十年前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是阿富汗人的想法已經變了。過去二十年,喀布林嚐到了民主的滋味,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在一個更現代的國家長大,他們不會願意再受到壓迫。
“自從塔利班掌權以來,我們看到很多年輕人揮舞著阿富汗國旗示威,年輕婦女也為爭取權利展開遊行。我希望塔利班意識到,他們無法僅靠武力和鎮壓來統治阿富汗。”納爾吉斯說,“塔利班若想進行統治,必須努力贏得國民的信任。我認為,塔利班現在面臨的訴求比他們上次掌權時要多得多。”
談到國際社會的援助時,她認為,如果塔利班不能建立一個真正具有包容性、保障婦女權利的政府,國際社會就不應向阿富汗當局提供一分錢。“目前的國際援助應當以人道主義的方式提供給阿富汗的民間社會和新聞界,自下而上發揮監督和影響。”
以下是9月下旬《鳳凰週刊》和納爾吉斯的對話。
“我因曾在加尼政府任職而不斷被批評”
《鳳凰週刊》:現在你在奧斯陸的情況如何?
納爾吉斯:我和家庭成員被挪威政府撤離疏散。現在我們住在一家旅館裡,因為我們的身份檔案還在處理中。拿到身份檔案和工作許可證後,我打算找一份工作,養家餬口。但我會不斷為阿富汗和阿富汗婦女發聲。
《鳳凰週刊》:可否回憶一下你離開喀布林的過程?
納爾吉斯:第一次是美國國務院邀請我撤離,我接受了。但當我們去機場時,等待了四個小時卻無法透過登機口——機場管理不善,登機手續過程過於漫長。第二次嘗試離開時,人群突然變得極度擁擠,我的父親昏倒了,我們不得不送他去醫院。後來挪威政府提供了支援,他們的疏散過程更有條理,疏散人數也比美國少得多。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和家人終於乘坐飛機離開了喀布林。
《鳳凰週刊》:塔利班攻佔喀布林之後,你在政府時的前同事們反應如何?
納爾吉斯:我接觸過的大多數前同事都對塔利班的捲土重來感到震驚和害怕,他們都試圖離開,但只有少數人能做到。
這一切(塔利班攻佔喀布林)都發生得非常突然。幾個月前,塔利班逐個佔領省份時,我們雖然非常擔心,但一直相信喀布林還能撐一段時間。8月15日,當塔利班突然出現在喀布林郊外時,我們都十分震驚。幾個小時內他們就控制了這座城市。
《鳳凰週刊》:能否聊聊你之前在政府的工作?在喀布林擔任部長和官員是怎樣的一段經歷?
納爾吉斯:我在政府工作時日常工作非常忙碌。一般早上從與同事開會開始,下午在外面開會,晚上還要審查和簽署檔案。
在擔任石油與採礦業部長的近兩年裡,我正直、誠實地努力工作,制定了行業的發展路線、部門的改革戰略;通過了新的礦產法律法規;對該部進行重組,招募了100多名國家專家,任命年輕的和受過教育的一代擔任副部長和主任。此外,我還主導部門的地籍系統計算機化,並公開了所有的採礦合同。與美國國際開發署、世界銀行設計了三個技術援助專案,並談判了若干個專案……做了以上所有這些工作,我仍然會被一些人批評說“做得不夠”。
2018年5月,作為礦業和石油部代理部長的納爾吉斯正在一次會談中
2019年4月,在 INVEST召集的阿富汗礦業投資論壇上,納爾吉斯宣佈43個新的採礦專案可供私營部門投資和開發
任職期間,我對政府的腐敗、種族主義、有罪不罰和性騷擾都直言不諱。也是因為這些問題,我在2019年主動請辭。辭職之後,我仍因在加尼政府任過職而不斷受到批評。與此同時,許多高度腐敗、一直在加尼班子任職到政府崩潰的官員卻沒有受到指責,至今過著瀟灑的日子。
《鳳凰週刊》:除了擔任部長,你還在其他政府部門和社會組織工作過,能簡單介紹一下麼?
納爾吉斯:我曾擔任多個公職,包括財政部的財政司司長、教育部的高階顧問等。在職期間,我發起併成功實施了多個改革專案。在公共部門服務期間,我贏得了愛國者和改革派女性的稱號。
納爾吉斯曾在加尼政府擔任多個高官要職,是改革派,關注女性權益,也創辦了賦權公益組織
但是,我始終覺得在政府的日常工作無法滿足我的熱情,於是離開了,創立EQUALITY for Peace and Democracy(EPD)——一個賦權婦女和青年的民間組織。作為非政府組織的領導者,我有更多機會影響國家的發展。
而當2014年民族團結政府成立後,我再度應邀加入政府,擔任了兩年的總統顧問和近兩年的礦業石油部代理部長。
“塔利班正在將阿富汗帶入黑暗時代”
《鳳凰週刊》:作為阿富汗政府的一名女性部長,有哪些別樣的感受?
納爾吉斯:一個真正具有包容性的政府必須包括婦女、社會不同階層、年輕人等等。在阿富汗政府,女性擔任領導職務,受到的期望和壓力要遠遠高於男性。人們完全可以接受一個沒有能力、高度腐敗的男人擔任部長,卻希望女性擁有最高的教育背景、經驗、毫無政治裙帶關係……
在體制內女性也得不到支援。男性同僚雖然能以文明社會的禮貌方式對待女性,但很多人本質上與塔利班一樣保守嚴苛。作為一名照片經常在媒體上曝光的女性部長,我時常面臨生命危險。我在喀布林必須隔幾天就換一個地方住,以此保證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鳳凰週刊》:能聊聊你自己的成長經歷嗎?
納爾吉斯:1989年我11歲時,正值阿富汗內戰,我跟隨全家人移居巴基斯坦。之後我在巴基斯坦長大,家境拮据,家人的首要任務是滿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但我一直渴望學習,家人即便再艱難也支援我完成學業。高中一畢業,我就開始為一家國際組織工作,以養家餬口,晚上繼續接受高等教育。阿富汗臨時行政政府成立後,我回到阿富汗,參加國家的重建工作。現在我43歲,因為塔利班的捲土重來,全家人再度被迫像三十年前那樣離開家鄉。
《鳳凰週刊》:塔利班在執政的一個多月期間,試圖向國際社會展示一個文明友好的外交形象。你認為他們會有所改變嗎?
納爾吉斯:雖然塔利班透過做出承諾,展示一個友好形象,但他們過去一個月的行動證明,他們根本沒有改變。我們現在看到的是,阿富汗的女童不能上中學,女教師和女性公務員依然不能工作,婦女事務部被迫關閉,大學裡的高等教育也實行了性別隔離政策……總的來說,塔利班正在將阿富汗帶入黑暗時代。
《鳳凰週刊》:有媒體說,阿富汗有很多人支援塔利班,你怎麼看?
納爾吉斯:雖然人們普遍對塔利班達成和平的政治方案表示樂觀,但塔利班的嚴厲政策和如今阿富汗廣大地區人民的反應表明,普通人並不支援塔利班。
“美國的倉促行動徹底摧毀了阿富汗”
《鳳凰週刊》:你如何看待美國對阿富汗的政策?你認為美國及西方國家足夠理解你的國家嗎?
納爾吉斯:美國宣佈撤出阿富汗以及盟友效仿其做法是極不負責任的。我們的危機暴露了他們管理不善的問題。
一開始,美國確實是帶著打擊恐怖主義、幫助阿富汗重建和發展的意圖而來的,但由於文化差異,他們始終無法深刻了解阿富汗社會,也無法有效幫助我們。美國政府因為其國內的政治狀況倉促推進“和平程序”,這徹底摧毀了阿富汗。美國政府不僅背叛了阿富汗人民,也背叛了包括歐洲國家、印度等國在內的盟友。
《鳳凰週刊》:作為一名主動離職的前政府官員,你如何看待阿富汗前政府?
納爾吉斯:不幸的是,加尼和他的小圈子讓整個國家失望了。我於2019年10月辭去政府職務,主要是因為政府的腐敗、有罪不罰、種族主義和對年輕女性的性騷擾。國際社會支援加尼等人,但他們對阿富汗社會沒有足夠的瞭解。加尼顯然更關心個人與國際社會的關係,而不是對自己的人民負責。我認為,加尼和他為數不多的親密盟友應對阿富汗發生的災難負責,他們是叛徒。
《鳳凰週刊》:將來你會考慮回到阿富汗嗎?
納爾吉斯:毫無疑問,阿富汗婦女和年輕一代的未來並不樂觀。如果沒有生命風險,我一定會回到阿富汗為我的人民尤其是婦女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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