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清明節前夕,江西老漢晏禮根告別家人,獨自踏上前往廣西的火車,大包小包行囊中裝著他在家就事先做好的糕點。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廣西烈士陵園。
“老大爺,去廣西探親啊?”旁邊一個年輕人湊到晏禮根身旁,攀談起來。
“清明節快到了,去看看我戰友,他們犧牲在戰場上了。”晏禮根習慣性伸手想整下軍帽,卻發現自己早已不穿軍裝好多年。
年輕人頓時肅然起敬,正色道:“看您也就六十來歲,參加過什麼戰役呀?”
晏禮根的思緒一下子飄到二十多年前:“對越自衛反擊戰,我是排雷兵,那時候為了救戰友,我被炸傷了。比起我犧牲的很多兄弟來說,我算幸運了。”
“原來您是個因戰負傷的老英雄啊”,年輕人驚歎道。
晏禮根聽到“因戰負傷”這四個字,心裡打了個咯噔,千言萬語如鯁在喉,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列車呼嘯著奔向廣西,隨著目的地越來越近,晏禮根的心情也越來越忐忑。幾十年來,為了這“因戰負傷”,自己始終沒機會來看望老戰友,如今馬上就能見到,他居然產生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幾經顛簸終於來到廣西烈士陵園,晏禮根在一排排的墓碑中尋找老戰友。突然,一個熟悉的畫像映入眼簾,晏禮根手裡的糕點“咣噹”一聲掉落在地上。
“這……這不是我嗎?”看著墓碑上印刻的畫像和名字,晏禮根大驚失色,自己明明還活著,怎麼成烈士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晏禮根出生在江西省萬載縣,因為家境貧困,小小年紀他就離開家鄉,來到洛陽尋找生機。那時候正處於建國初期,一個崇尚英雄的年代,男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成為一名光榮的軍人,晏禮根也不例外。
1969年,在洛陽街頭偶然看到徵兵告示的晏禮根,毫不猶豫加入瞭解放軍的行列。
在部隊裡,晏禮根總是最努力的那一個,動作必須練到最標準,理論文化知識也不能比別人差。他一直用高標準嚴要求規範自己的一舉一動,很快,這個出色的年輕人引起上級領導的注意,被調到127師師長張萬年身邊擔任警衛員職務。
張萬年,一個曾參加過遼瀋戰役的老革命家,久經沙場的老共產黨員,對待身邊的人總是異常嚴格。儘管如此,每次提到晏禮根,他總是讚不絕口。
1976年,晏禮根離開陪伴多年的老首長來到師部工兵連,開始學習更為尖端的技術——排雷。
那時候,部隊裡掌握這項技術的人屈指可數。排雷不僅對個人的身體、心理素質要求極高,而且執行任務時會發生的危險情況也讓很多人望而卻步,只有晏禮根挺身而出並且出色地完成一次次任務。
時光如梭,1978年時,晏禮根已經是入伍快十年的老兵了,根據上級要求,他來到雲南省昆明市負責操練新兵。
隨著中越關係日益緊張,兵營裡的新兵蛋子也日日摩拳擦掌,總是追著晏禮根問:“咱們啥時候能上戰場。”
已經是眾人口中老大哥的晏禮根,心裡也憋著一股勁,他和大家一樣,都想去前線保家衛國。但他知道,真正愛國的方式其實就是將自己磨成一把利刃,一旦召喚便能立即上陣搏殺。
因此,看著戰友期待的眼神,晏禮根總是耐著性子說:“總會有機會,打鐵還需本身硬,咱們還得勤加訓練才行。”
就這樣,他帶著士兵們日夜苦練,為了就是有朝一日能實現自己當初的夢想,做一個征戰沙場戍邊衛國的英雄。
戰爭的號角很快吹響,1979年的寒冬還沒結束,晏禮根所在的43軍就接到開拔前往廣西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命令。
終於能上戰場了,晏禮根感到既激動又緊張,他帶領同樣興奮不已計程車兵們來到叢林密佈的邊境線上,開始為其他部隊的戰友掃清前路的障礙。
地形複雜的茂密森林中,到處是越軍掩埋的美式、蘇式地雷,這種成本低廉但殺傷力巨大的武器,給解放軍造成了不少的傷亡。只要稍不留意踩中地雷裝置,輕則斷腿殘廢,重則失去生命。
中越邊境地區被稱為世界上最危險的雷場,不僅地雷密度高,品種雜,型別更是多種多樣,從裸露的地面到地下一兩米處都埋有數量驚人的地雷。
部隊如果要安全前進,更多隻能依靠晏禮根等一群排雷工兵。與他而言,這個戰場險象環生,猶如在刀尖上起舞,每走一步都是生死考驗。
這一天,晏禮根帶著工兵排的戰士們,正在叢林中拿著探測儀一步一步小心前進時,突然一個顫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排長,我……”
晏禮根轉過頭,是小戰士毛永德,他站在不遠處的荒草中,慘白臉龐上嘴唇正不斷打顫。
“別動”,晏禮根喊道:“其他人也別動。”經驗豐富的他知道,這個新兵蛋子恐怕是踩到地雷了。
看到排長這個架勢,所有人立即停止行動,目不轉睛盯著緩慢向毛永德走去的晏禮根。
“小毛,別緊張”,到達毛永德身旁,晏禮根輕輕蹲下,動作輕柔地扒開毛永德腳邊的雜草,只見他的右腳正踩在地雷上,只要稍微一挪動,就會立即引爆地雷。
“排長,我是不是完蛋了?”毛永德說話語氣帶著明顯的哭腔,光憑腳下觸感,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哭什麼?這不還有我嗎?”晏禮根一邊撥弄著地雷旁邊的土,一邊說道:“沉住氣,聽我的。”
話音剛落,晏禮根抽出隨身攜帶的軍用刀,圍著毛永德的鞋邊開始小心翼翼切割著。
“等下我會按住你的鞋子,然後你再把腳從鞋子裡抽出來,記得,一定要慢!”晏禮根的聲音聽起來雖然很鎮定,但額頭上流下的汗水讓身邊的戰士們明白,排長此刻內心恐怕並不輕鬆。
安靜的山谷中,除了鳥叫聲就是晏禮根割破鞋子的“沙沙”聲,不知道過了多久,晏禮根抬手擦了下汗珠,說了句:“好了”,只見鞋子與鞋底的縫合面已經被他完全切割開來。
他雙手捏住刀的兩端,死死壓在地雷上,對著毛永德說:“等會兒我會倒數三個數,然後你慢慢把腳抬起來。”
“排長,那你呢?”毛永德再也忍不住,哭著看向俯身正在為自己排雷的晏禮根。
“你別擔心我,按我說的去做。”晏禮根抬頭看了眼哭成淚人的小戰士,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
“排長,讓我來吧”,旁邊一個戰士說著就要走過來。
“別胡鬧,這美式地雷只要稍微一動立馬引爆,你們都想死在這裡嗎?”晏禮根生氣地說:“誰不聽我命令,回去軍法處置。”
一瞬間,大家都不敢再吭聲,心裡暗自為排長捏了一把汗。
“小毛,準備好了嗎?我要倒數了”,豆大的汗珠從晏禮根腦門上流下來,“記得動作一定要輕,把腳抽出來後立馬離開。”
看到毛永德點了點頭,晏禮根深吸一口氣,緩慢開始倒數。
“3、2、1……”這邊言畢,就見毛永德把腳一點一點往外抽,晏禮根蹲在旁邊,雙手始終死死壓在軍用刀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毛永德腳上,大家屏住呼吸,時間彷彿凝固一般。
終於,毛永德右腳完全抽離出來,晏禮根依舊不敢大喘氣,他小聲命令道:“所有人往後撤,能撤多遠算多遠”。
他的整個後背都被汗水浸溼,生死就在這一瞬間,雖然雙手因為用力過猛已經有點麻痺,但他依舊在等待戰友們全部安全離開。
按照他的預想,是準備利用地雷爆炸的瞬間猛地往外撲倒,打一個時間差。當然,這是在預估準確的情況下,如果計算有誤差,哪怕是零點幾秒,他都很有可能命喪當場。
在大家擔憂的眼神中,一聲轟天巨響傳遍山谷,所有人眼睜睜看著巨大的衝擊波瞬間把晏禮根掀翻在地。
“排長!”大家喊叫著一擁而上,硝煙散去,滿身汙血的晏禮根癱軟在草叢中,奄奄一息。
慌亂地戰友們把晏禮根送到醫院,這才知道,地雷爆炸瞬間飛出的彈片,其中有十幾塊打入了晏禮根的頭部、胸部等要害位置,如果不能及時將彈片取出,將會危及他的生命。
大家眼看排長進了手術室,心急如焚卻沒有辦法,按照部隊要求,他們必須儘快返回戰場,不得有半刻延誤。陷入重度昏迷的晏禮根並不知道,這一次分別,再見已經是幾十年後。
在醫生搶救下,晏禮根胸口、腰部的彈片總算取了出來,但其中有幾塊嵌入頭顱的彈片,因為手術危險係數太高和當時醫療技術的侷限性,永遠留在了晏禮根腦部,造成他的右眼永久性失明。
等晏禮根從昏迷中甦醒,已經是幾個月後了。從鬼門關兜了一圈,發現閻王爺並沒有收留自己時,晏禮根格外慶幸,只是,當知道自己一隻眼睛永遠看不見時,這位鐵骨錚錚的男兒有些惆悵。
“醫生,我是排雷工兵,眼睛對於我來說還是很重要的,能不能再想想辦法?”拉著主治醫生的袖口,晏禮根幾近哀求地問道。
“廣西這邊醫療條件有限,要不安排你轉院試試?”看著眼前的漢子一臉執著,醫生表情有些不忍。
就這樣,晏禮根從廣西解放軍醫院轉到長沙,繼續進行治療,地雷爆炸對他身體造成的嚴重傷害,足足讓他治療了幾年時間,直到1984年才算勉強康復,即便如此,他的右眼始終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考慮到為國家節約醫療資源,晏禮根選擇出院,他想回部隊看一下當初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多年未見,他心裡始終牽掛著部隊。
回到部隊他才知道,戰友們早已死的死,傷的傷,有些即使完好無損,也選擇了退伍。就算當初的新兵毛永德,也已不知所蹤。想到那些年一起並肩作戰的日子,晏禮根傷感不已。
雖然身殘,但晏禮根一直想回到部隊,尤其是知道自己的編號還保留在部隊後,這種想法更加強烈。但上級領導考慮到他的年齡和身體情況後,還是決定讓他退伍回家休養。
於是,帶著幾絲遺憾,晏禮根拿著部隊給自己開的傷殘證明,回到了老家。
他當時並不知道,這張證明上的“一字之差”,會讓自己未來幾十年的人生,產生難以想象的鉅變。
到了1989年,國家開始關注傷殘老兵的安置問題,按照相關政策,晏禮根也可以享受國家提供的福利。在家人建議下,晏禮根翻出壓在箱底的傷殘證來到民政局。
“您好,請問下您是怎麼負傷的?”查閱完晏禮根資料後,工作人員問道。
“我是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負傷的”,晏禮根的思緒一下飛到十年前,緩緩說道:“我是負責排雷的工兵,那時候我們排有個小戰士誤踩地雷,我在排雷時被炸傷了。”
“聽您的描述,應該是在戰場上負傷的,怎麼證明上寫的是‘因公負傷’呢?”工作人員有些疑惑地問道:“老同志,‘因戰負傷’和‘因公負傷’還是有區別的,你這沒弄錯吧?”
晏禮根瞬間火冒三丈:“我就是在戰場上負傷的,怎麼就變成‘因公負傷’的?”他捏著證明,突然間泣不成聲:“多少戰友死在戰場上,有些連屍體都不全乎,我算是僥倖活下來的人,怎麼就變成因公了?”
在很多人看來,一字之差的影響是待遇不同,可晏禮根卻認為,“因戰負傷”是對自己在戰場上付出的肯定,關乎一個軍人的尊嚴,他不可以忽略不計。於是,這個倔強的男人拿著僅有的資料,踏上了漫長的“正名之路”。
即便是當年相關部門的疏忽造成現在的局面,但面對已經錄入檔案的證明,光憑晏禮根一人就想要改掉,談何容易?
離開部隊多年,晏禮根能聯絡上的老兵並不多,他們大多職位不高,能夠證明的材料有限,拿著收集到的說明和錄音證明,晏禮根跑遍了能想到的所有部門,依舊收效甚微。
幾十年的時間,為尋找當年的戰友,他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家裡本來也沒有太多積蓄,“因公負傷”補貼也不足以支撐他的路費,但為了還原自己是在戰場負傷的事實,晏禮根不僅花光積蓄,還欠了鉅額債務。
“算了,無非就是少些補貼,別折騰了”,就連妻子都看不下去,苦苦相勸放棄算了,但這位早已白了頭的老人還是不願妥協。
“這不是錢的問題”,晏禮根生氣地說:“不能證明我為國家付出過,我死不瞑目!”
時間來到2007年,剛剛從外面奔波回到家依舊無果的晏禮根接到老戰友的電話,想約他在清明節的時候,去廣西烈士陵園,看望下之前犧牲在戰場上的兄弟們。
掛了電話的晏禮根感慨萬千,這些年為了給自己正名,始終沒來得及去給老戰友掃掃墓,眼看自己的事恐怕有生之年都無法完成了,倒不如趁著還能走動去給戰友們燒點紙,也算了一下心願。
就這樣,晏禮根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到南寧,走進烈士墓的一剎那,看著排列整齊的墓碑,不由悲從中來。
“戰友們,我來看你們了。”晏禮根將包中的點心拿出來,分別放在一個個墓碑前。
走著走著,旁邊一個墓碑上刻印的照片,赫然映入他的眼簾,晏禮根如遭雷擊,險些沒站穩。
墓碑上的照片,是他剛入伍時拍下來的,旁邊刻著兩行大字,左邊是部隊番號,右邊一行寫道:晏禮根烈士永垂不朽。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因為“一字之差”奔忙那麼久,原來早就“死亡”了幾十年。
晏禮根癱坐在自己墓碑前,哭笑不得。突然,背後傳來幾聲叫喚:“老晏,晏禮根,是你嗎?”
他轉頭一看,來人雖然面容滄桑,但模樣依稀可辨,是當年在部隊的老團長——雷悅威。
“果然是你,晏禮根”。老團長衝上前拍著他的肩膀罵道:“好小子,虧我以為你犧牲了,年年來給你燒紙,沒想到你這老小子還活著!”
一臉疑惑在晏禮根在團長講述下,這才知道,當初自己受傷後,部隊戰友與醫院失去聯絡,左等右等也沒見他回來,聯絡他老家的人發現他並沒有回去,最後只能把他報進犧牲烈士名單。
至於後來晏禮根為什麼會變成“因公負傷”,只能歸結為一場無奈的錯誤了。瞭解到他多年奔波就是為了自證清白,團長立馬錶示,一定寫材料給上級,說明他在戰場上的功績。
晏禮根幾十年來為自己正名的事最後傳到已經從中央軍委副主席位置上退休的張萬年耳中,他也對晏禮根的人格進行了擔保。
有了上級領導的關注,2014年,晏禮根終於拿到了證明自己“因戰負傷”的證明,只是,這個證明從他1979年受傷起,整整遲到了三十五年。
國家在不斷進步,雖然之前對待退伍傷殘老兵發生過種種錯誤,但如今各種不平等現象已經在慢慢改進。
無論如何,每一個為國家奔赴戰場的人都值得我們尊敬,希望這些曾經為我們負重前行的人,最後能夠受到公平的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