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多無情,你就有多可笑,她對你多殘忍,你就有多可憐。一個無情殘忍,一個可憐可笑。你們是多麼的…般配啊。”
“韞影,我從不曾懂你!從不曾!”
——引
雲繞霧罩的仙山中,晨武晚書,鐘鼓敲響時間的流逝。
世人皆嚮往仙山雲鄉。
都說仙門正派,有一顆正義愛人的心。
這些仙山中,有一座不高不低的仙山。
這座不高不低的仙山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門派。
在這個不大不小的門派中,她喚他師弟,他喚她師姐。
一次例行對招後,小師弟對師姐說,我真懷疑咱倆誰先入的門,誰又是師姐,誰又是師兄,連燕歸雲來的招式你都沒搞明白麼!
只是看他微惱的摸樣,她也覺得知足,另一方面,又有些無端襲來的無措,對於爭鬥性武功,她一方面沒下功夫,一方面又實在沒有天賦。
她安靜地聽他發完火後,看著他越發有稜角的俊毅臉龐,有片刻的恍惚,就好像有道無形的什麼已經在他們之間劃開,又慢慢地變長。
小師弟自幼喜武,也十分刻苦,師姐本身並不在乎武藝上的成長,也甚少練武或研習招式。一開始她看到小師弟奮進的樣子,總希望能多給予他一些幫助。於是她試圖讓自己對武功感興趣:她去看枯燥乏味的秘笈,去學會品鑑武器,去練習武藝。
可惜,她這先入門的弟子完全沒有小師弟的天賦異稟。不過半年的時間,小師弟武藝精進得飛快,各種武學知識,連作為師姐的她也不能再企及。
她再教不了他什麼。
她其實已經放棄,又把武功丟到了一旁,她想能保命延年也就足夠了。
她總玩笑地說,以後我就能抱你大腿了!
他總認真地說,我會教你,讓你也成為大腿。
她無法拒絕他的好意,總是笑笑,似乎是接納了他的幫助。畢竟只有這樣,學武成痴的小師弟才會抽出些時間,與她待在一處。
小師弟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放得分外輕柔:“師姐,我沒有生氣,我只怕自己教不好。”
她忽然發現,這樣的陪伴和教授,滿足的是她一個人的私心,浪費的是小師弟的時間與耐性。
她笑著搖了搖頭,說:“我們練的心法不同,給我些時間自行體會。”
她刻意減少與小師弟的相處時間,總遠遠地注視小師弟練武的身影,默默為小師弟準備些粗衣吃食,或些鍛造武器的材料。
她傾盡所有,一個資質平平的弟子所能得到的所有,有時真的不多。
小師弟卻十分知足,在這些小小的給予中,愈發地依賴親近師姐。
武功大成後的師弟,理所當然地被長輩寄予厚望,他加入仙門主力,投入另一輪與人鬥,與妖斗的艱苦征程。
慢慢地,有弟子開始追隨他,他開始積攢起自己的勢力,他的笑越發地爽朗張揚,他看向人時的眼神也越發強勢深沉。
而他望向她時,眼底有如湖面緩緩波動的柔意,聲音會壓得分外柔和。
“師姐。”他說:“我會讓你變得更好!”
他開始偶爾得空拉著她去夜獵,獲取稀有材料,也會組上她參與門派競技,贏取些獎勵提升身份,甚至會帶著她去做些有趣的任務,獲取些有趣的小玩意兒,比如一朵會在風中翩翩起舞,在夜晚舒放光芒的魔花,或者一隻會蹦蹦跳跳帶路的白胖小蘿蔔。
隨著實力提升,她從一身白衣換成一身藍服,也真正擁有了大敵當前時一定的自保能力。
她成了他最忠實的追隨者,他所指之處,她奮不顧身,絕無猶疑。
只是,她主修輕功逃遁之術,戰鬥實力卻依然地慘不忍睹。
有時小師弟一招襲來,她總是在踉蹌中潰敗得十分徹底。
小師弟沉默半晌,輕輕嘆了口氣:“師姐,你會越來越好的。”
他一直在期盼她的成長。
但是她太關注小師弟,把自己放在可有可無的地方,她沉浸在小師弟每一次的功成歡慶中,體會著他的驕傲和喜悅。
卻不曾捕捉到小師弟眼神落在她身上時,有過一次兩次的淡淡的失落。
小師弟所有成就中,沒有她衝在前鋒的身影,以她的實力,大型夜獵時連與他並肩作戰也做不到。
她只是在後方,默默地奉獻她僅有的微小的力量。
又一次大規模征伐中,小師弟終於覺得自己的師姐應該見見世面了。他把她安排在自己身邊,對她說:“別怕,聽我指揮。”
那次夜獵,小師弟是指揮者,也是衝鋒者,他需要眼觀八方耳聽六路,以及注意各側軍的彙報,以作出最為完善的作戰方案。
第一次見到如此大規模廝殺場面的她,緊緊守在他的身邊,那是至今為止她把武藝發揮得最為淋漓盡致的一次。
但身上的傷痕卻在慢慢累加。
她時不時會施術加持小師弟的功力,刀光血影中,很難顧得上自己的傷勢。
小師弟無法分辨哪些加持來自於她,哪些又來自於其他人,他只看到她狼狽地血痕累累的樣子,第一次,他暴跳如雷。
“妖魔正在聚力,躲遠些。”
“分辨敵我結界,注意對方射程!”
“這波攻擊,往右!”
“敵不過就撤到後方。”
小師弟從始至終沒對她私下說過一句什麼,他只是傳音全員,一如既往地作出針對全域性的指揮。
她卻知道許多指令針對的是她的處境。
但她反應不過來,況且,她根本沒法忽視小師弟浴血奮戰時,他旁邊的妖光魔障,她沒法一心兩用。
“走!”
他怒吼!
人早已飛快地往妖魔密集處衝去。
他離她越來越遠,所有在場的人被這一聲吼震了震,反應過來後忙一股腦地跟上。
她的劍收回,站在原地,抬目看著遠去的門派子弟們,還有在密集人群中小師弟早不可尋的背影。
妖魔的藍血混合著她鮮紅的血液,一滴,又一滴地浸入泥土。
她腦海裡還印刻著小師弟說“走”字時,盯向她的眼神:冷冷的阻止意味,帶著還未散去的嗜血殘暴…
她被留下了,與負傷倒地的門派弟子們一起。
她也確實已經氣力耗盡,幾乎連逃遁的能力也沒了。
廝殺聲,哀吼聲,攢動的人群,重疊的妖魔,戰爭內外的他和她。
原來他和她的距離,已經被拉得這麼長。原來還是她,耗著他的時間,拖累著他的計劃。
戰後,小師弟還是一如既往地像個孩子一樣地向她邀功。“師姐,我殺的妖魔是最多的。”
就彷彿夜獵場上所有因她而起的怒火都是假象。
其實他生過的氣不少,師姐突然想到,帶著她夜獵時,帶著她競技時,帶著她做些小任務時。他會嫌她速度慢,會說她招式施放得不對,會站著不說話,氣鼓鼓地。但每次生氣過後總會叫她別放棄,會說一開始都這樣,也會說:師姐,我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你不好就會格外生氣,我平時不是這樣的!
這些不和諧的因素,事後他也絕不再提起。
就好像一切的矛盾都是假象。
可真的,只是假象嗎?
小師弟似乎總是很焦急地在追趕著什麼,而她是隻要遠遠看著就會滿足的人啊。
他再沒叫她參加門派夜獵。
小師弟陷入了愛河,戀上了一個女子,學會了相思,也學會了為一個人奮不顧身,死而後已。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一個人修煉,一個人長時間地躲在院子裡,一個人遠遠地避開小師弟,默默做著些自己的事情。一如小師弟成名前,她只能遠遠地看一眼他痴迷於武學的身影。
只是這一次,他痴迷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足以匹配他的,甚至比他更有資歷的美貌女人。
而作為師姐的她所擁有的一切,早已拿不出手,或許對於現在小師弟來說,那些不過是粗茶淡飯、破銅爛鐵。如此,她還能找什麼理由,徘徊在他身邊呢?
她真誠地祝福他,以前祝福他能得償所願,名揚四方,如今祝福他琴瑟和諧,收穫美滿姻緣。
她從來沒有野心,不管對於武功,對於名望,還是對於他。
她只要有那麼一個地方,可以讓她守心守靜,安淡度日,不必紛爭,衣食不缺,或者偶爾餓頓肚子也可以。就只是這樣,足矣。
她接受了其他門派一個男子的心意,試著走回她原本該有的人生軌跡。
那個男子也是平淡的,偶爾也會有點小小的野心,武功雖一般,學識卻不錯。
比起武,她更愛詩書,這點上,這個男人跟她是一致的。
他們在一起後,波瀾不驚,平平凡凡,偶爾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拌嘴,或者冷戰。
那個男子並不大度,會挑剔她,也幾乎不會主動服軟,對她的耐性不大。但他甘於與她過著平淡的日子。
她也學會了生氣、憤怒,最終也會原諒,一直以來,她都很懂得原諒。
這就是大多數人應該過的日子吧。
她這樣想著,就這樣吧。
她以為她可以原諒和容忍所有,去換一個平平淡淡的人生。
但那一天妖魔犯境,有過養育之恩的恩師死在妖魔的爪下,她就在一旁,看著利爪刺入師父的心臟。她驚痛,竟一動難動。
師父的鮮血濺到她的臉上,溫熱的。
馬上又合著她的眼淚一同劃下。
恩師臨死之際,躺在師母懷裡,說著:危險,帶影兒走。
“醫師,醫師,求求你救他,救救我師父。醫師,醫師。”她哀求著,痛哭著,在這個血一樣冷酷的戰場上,醫師只對著她搖了搖頭。
從昏迷到真正的仙逝,身旁只有師母哭嚎的聲音,她站在一旁,眼淚直直往下掉,師兄弟們都出門在外,只有她在,她卻什麼都做不到,只能沉默,只有沉默。
她深切體會到自己的無能,她恨自己的無能。
同樣在場的那個男子卻急不可耐地要離開她,回門派去領一樣任務獎勵。
那個男子再見到她時,冷淡地對她說:年紀大了,總有一死,你想開些。
她突然發現有些事終歸沒法輕易原諒。
她開始出現幻聽,是師孃的淒厲哭聲,還有往往復復的那一句:以後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蝕魂刻骨,讓她飽受折磨。
如果我更有力量,如果我更有力量!
她發瘋一樣地自責,她以為她明明有過很好的條件,明明可以變得更好,更有力量。
明明師弟跟她說過:你會變得越來越好。
可她一日日沉淪在平淡的生活中,放棄去爭取更多,贏得更多,也沒有什麼絕世法寶能保住恩師的性命。
最可怕的是,她是那麼清楚明白,那種力量確實存在,那種逆轉乾坤的寶器也確實存在,只是她沒能取得,她甚至沒有嘗試過去取得,她也說不出它們的名字。
她是個多麼無知又無能的人啊!
師父師孃一直對她寵愛有加,一直照顧她,關懷她,相信她是聰慧的不同的。她又何嘗不是深愛著師門!
她無能啊!
只能眼睜睜看著失去,什麼都做不到!
她算什麼!她算什麼!
她為什麼要這樣!
“師姐。”在幽深的夜裡,她聽到輕柔的一聲呼喚,有個溫暖的懷抱小心地把她環住。
“我回來了。”那個聲音說著,鼻尖蹭了蹭她的臉龐:“你怎麼了?”
“師弟,師弟啊。”她再沒法剋制自己,她努力縮排那個懷抱裡,失聲痛泣。
“你怎麼了?”他溫和地笑笑,任由她在他懷裡宣洩情感,懷抱十分地包容。
小師弟是師父從凡塵抱來的,剛到仙山時是個有點沉默有點冷淡的小孩,長得又十分清透可愛。
師姐不像其他弟子一樣醉心在修仙問道上,她有更多的時間用在小師弟的身上。她總是試圖去溫暖他,試圖讓他更加適應仙山上的生活,能過得更快活些。
一開始她或許只是因為感到一些些與他人格格不入的孤獨,對這個剛來仙山的孩子懷有些許憐愛,所以她才會選擇不遺餘力地把精力花在這個小師弟身上,不讓自己顯得形單影隻,與他也越發親密起來。
她自己也沒料到感情的積累會隨著時間越發洶湧,到最後難以離棄。
其實他算不得她真正的小師弟,因小師弟還沒來得及正式拜師,門派中更有威望的長者就看中了他的資質,把他納入了自己的門下。
所以師姐與師父間如同父女的感情,他也實在無法感同身受。
但這並不妨礙他溫柔地守護師姐所承受的痛苦,並極其有耐心地給予一個溫暖的擁抱。
他依舊是忙碌的,何況現在的他除了武功除了門派事物,還有一位心愛的女子。
女子需要他更多的愛護和溫柔。
師姐的人生髮生了改變,她大多數時候都在等待,安安靜靜地在自己的生活中,等待一個似曾相識的回眸。
她不再無慾無求,但她無能為力。
傷痛過後,隱痛難消,她變得有些頹然,認為自己什麼都無法再做到,但小師弟給了她一點希望。
他是她唯一可以播捉到的一束陽光。
但這束光並不是永遠能綻放著,對於小師弟來說,或許另一個女子才是他發光的唯一理由。
而那個女子。
拒絕了小師弟的求親。
那個女子,幾乎已經毀了這束光。
“師姐,我好難受。”
“師姐,怎麼辦。”
“師姐,她怎會拒絕我。”
“我以為她待我,就像我待她一般無二。”
“太可笑了,實在太可笑了。”
“為什麼?!”
她回答不了,她有她的隱痛,小師弟永遠也不會懂。而小師弟的怨痛卻慢慢有了實體般,如一根真實的利刺,扎進了她的心窩。
她為那個女子找遍了各種理由,她寬慰著小師弟,或許也是為了寬慰她自己。
小師弟放下了門派事務,借酒消愁,荒廢武藝。
你看,你醉心武藝,它會報答你,你勤於實務,它會回饋你,可你把心放在另一個人身上,自此漂浮無依,所有苦心孤詣,都捏在她人指尖。
只要她輕輕一用力,所有的都會粉身碎骨。
可笑的是你還無怨無悔,前仆後繼,她明明已經拒人千里,你卻還抱著僥倖,去靠近,去試探,去委屈求全。真是愚蠢極了,可笑極了。
“我要走了,離開這個世界,回凡間。”小師弟終於在那女子覓得其他情人時崩潰,打算斷絕後路,放棄所有沒有價值的堅持。
一股寒意從她的心間走向四肢百骸,她想送出一個微笑:“如果這能讓你好受些,我讓你走。”
“師姐。”
“我等你回來。”
“不用再…”
“我等你回來。就算不回來也沒事。”
沒過多久,她最終等來他加入其他門派,又風生水起的訊息。
他找到了她,讓她跟他走。
幾乎沒有猶疑地,她說好。
生活像是一圈圈的迴圈,她如最初一樣,遠遠地看著他神采飛揚,指揮若定。而越是在這種情況下,她越擔心自己的無能會妨礙他拖累他。
她甚至不敢出頭,不敢多表明他們的關係,在人前也很少發聲。
她沉默得越發厲害了。
小師弟接受了她的沉默,不再那麼努力地想要她取得更大的成就,但他還是為她請了一個年輕人教她武藝,也會和最初一樣,帶著她去做一兩個有趣的任務。
但有一些終歸不一樣了。
他不再那麼專注,他總會看著什麼就出神,他看著她,又好像不是看著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頻繁地說:“你永遠是我師姐。愛情不可靠。我們永遠不會分離,我們才是最堅實可靠的關係。”
他說,“師姐,我只有你了。”
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不一樣了,而她一開始毫無察覺,她只是小心地去取得一點一點的進步,想著如何能為他多做一點事情。
他教會她如何適應這個門派,這個世界,他陪她的時間越來越多,對師姐身邊出現的男子也會表現出吃味。
偶爾她會有種詭異的感覺,但立刻會被小師弟下一刻的溫語驅散。
她開始心搖神移。
即便她其實有所警覺。
小師弟費盡辛苦得到一件寶物,需要經常祭煉,極其耗神,有時他沒空,就會把寶物交託給她幫忙祭煉。
他說:“師姐,這件寶物能助你進階,我一定會煉好它。”
小師弟有時會看她在修煉的心法,說:“我要研習研習,也好指導你。景依總是很忙,也幫不了你太多。”
景依是小師弟為她找的教授武藝的小師父。
又有一次,小師弟拿來幾冊秘笈讓她挑選:“我們一起學門新心法,一起練吧。你練這雷繫心法。你覺得我練哪個好?”
他還鍛造了兩柄劍,交給她時,臉色通紅。那對劍的名字分明是對應的,那是一對情劍。
及到此,她再怎麼遲鈍也知道了小師弟心底的某些想法。
她以為,她知道的。
小師弟依舊強調著:“你是我師姐,我是你師弟。永遠都是。這樣,我們就永遠不用分離。”他還說:“師姐,別喜歡我。千萬別愛上我。”
只要他說的,她從來不會拒絕。只要是他的要求,她也竭盡全力去滿足。
這樣就好了,已經很好了。
一年一度的各門派競技盛會,她隨著小師弟一同參加。
在寬廣的演武廣場上,她在角落拿出白胖小蘿蔔,蹲著身,逗著小蘿蔔玩。
小師弟則與一些久違的友人不知疲倦地切磋著。
不知在什麼時候小師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廣場上。
她抬頭尋找,師弟原先切磋的地方,只有一個身著烏藍輕紗的女子挽著一仙人,背對著她,離去。
她看不到烏藍女子的面貌,不安的感覺已經從她心底升騰起。
她用各種方法試圖找到小師弟,皆是徒勞無功,從競技開始,直到結束,小師弟也沒再出現。
小師弟走了,或許這會是另一個結束,她甚至想,就這樣結束,不要再有另一個開始。
她甚至想,與小師弟就此斷了緣分,天涯一方,再不相見。
這樣起碼能保留最後一份好的念想。
她強烈的第六感也告訴她,趕快離去,別再流連,別再見他。
在她幾乎已經要說服自己時,手中靈鏡卻不合時宜地亮起。
“這麼多天了,你去哪了。”她端起古鏡問他,鏡內的他和鏡外的她,一般地低鬱落寞。
她已經不想知道他去了哪裡,為什麼不告而別,又為什麼一臉頹廢。
但不問這個,又實在不知道要怎麼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她隱隱明瞭,她不會想知道答案。
果然,她聽到他說:“我又見到她了。她竟然拉著她的情人來與我比武。她竟然這樣對我。”
她抬了抬眼瞼,諷刺的笑在她的嘴角,放大,放大…
“她到底還有沒有心。她怎麼捨得如此傷我。”
“你也該知道了。”她開口,第一次對他冷冷地無情地說道:“你對她來說,什麼都不是。最多是心血來潮時一個可以隨意捉弄的物件。”
她看到鏡子裡小師弟痛苦而驚訝的臉,她伸出手,一個指頭,兩個指頭,直到蓋住了整個鏡面。她不看他,也不讓他看到她已經掩藏不住的惡毒和怨恨。
“她有多無情,你就有多可笑,她對你多殘忍,你就有多可憐。沒錯,你可憐又可笑。”她的聲音開始微微顫抖,似乎是因終於能一吐為快而興奮得微微顫抖,又或許是因為內心劇烈放大的疼痛而忍不住顫抖:“一個無情殘忍,一個可憐可笑。你們是多麼的…般配啊。”
她放開手,靈鏡跌入池塘,咚地一聲,鏡面反射出她自己的臉龐,顯示小師弟已經斷了通話。
靈鏡沉了下去,很快沒了聲息。
她的世界突然也一片死寂。
也正是此時,一個懷抱,泛著一些些冷意,從身後環住了她。
耳邊傳來一句低沉的:“不要走,不要離開。”
多麼熟悉的聲音,多麼熟悉的話。
她已然有些麻木,微微向掌心曲起手指,僵直地垂在身側。
“和我在一起吧。你不是我師姐,我不是你師弟。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跟我在一起吧。”
多麼熟悉的聲音,又是多麼陌生的話。
在此之前,她從沒想過,小師弟的一句告白,會對她造成這麼大的衝擊。
她幾乎都不用想什麼,本能就已經完勝了她的理智。
或許在內心深處,她已經期待這一刻很久很久,只是以前她連自己也瞞騙過了。她以為,她對他只是師門之情,只是親情。
但如果只是親情,她今時今日又為什麼會瘋狂地怨恨那個女子,妒忌那個女子。
她又為什麼在看到小師弟情傷難忘的時候,會如此的絕望。
又為什麼在聽到他對她的告白時,會毫不猶豫地淪陷,再也無法計較其他。
似乎她早就準備好了一樣,只等小師弟一鬆口,她就會完全地把自己一絲不剩地奉上。
原來,一直以來,她是那麼卑微地愛著他。
“韞影,喚我的名字。”他的聲音充滿誘惑,他吞吐的氣息繞著她耳頰。
怎麼能拒絕,如何捨得拒絕!
她的心為他瘋狂跳動…
“劍…歌…”
“你害羞了。”他哧哧笑著。
她跌入澎湃的愛情海,他帶給她雲湧浪急,從不曾真正地平淡過,她也甘之如飴。
她應該是糊塗了,糊塗得非常徹底。
而劍歌這次卻好似十分認真,他的笑又找回了原來的爽朗飛揚,他看向她的眼神溫潤多情,越發不加掩飾。他也越發地愛待在她身邊,與她談心談情。
他甚至坦白,以前辛苦祭煉的寶物,說是為了韞影的進階,卻還有另一個最初的目的,為以前他深愛過的那個女子收集稀有武器。
劍歌離開那女子後,其實從未真正地與她斷絕聯絡,也一起出過幾次任務。
“這下好了。”他說:“以後再也不會有她了。”
“這下好了。”他緊緊擁抱著韞影,表情饜足。
這下好了。
她的心早在柔情裡化做一灘春水,稍劃過的冰寒,也會淹沒在他看向她的如水翦眸裡。
“影兒,為我撫琴。”他說著,拿起情劍,劍舞起,她撥琴,含笑望他,琴聲相和。一曲劍歌隨行。
她再不用只是遠遠地看著他。
再不用如此。
但在午夜夢迴時,那心間不斷擴大的不安,又是什麼。
她在噩夢中驚醒,門在此刻哐啷一聲開啟。是劍歌一臉欣喜地跑了進來,他坐在她的床頭,溫聲問她:“影兒,我們一同修練婆羅門心法好不好。”
他明明比誰都清楚,只要他要求,韞影就會允他,從小至今,無一例外。
她還來不及答應,劍歌就急切地道:“我要把以前的心法全部廢了,再重新修煉。我找藝瀲的情人決戰了,輸的人就廢除全身內力。”他低訴著:“我本不該輸的,大意了。”
那股竄向四肢百骸的寒意從未有過的強烈,她的理智在寒意侵襲中猛烈掙扎,她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所有的氣力也都在劍歌雲淡風輕中被抽取得一絲不剩。
她的手被劍歌捧起,她不再覺得那是她的手了,她整個意識似乎都超脫在身體之外,看著那樣的劍歌,那樣的韞影。
她突然感覺到了噁心。
“影兒,你怎麼不說話。沒了這身武藝有什麼關係,我就可以與你從頭開始了啊。”他一定是在刻意傷害她,他一定是。
“劍歌,你的心法明明是壓制對方的啊。”她聽到自己虛弱的聲音響起。
劍歌不以為意地笑笑:“我不想贏的,與她相關的,我都要丟掉。”
可是你最與她相關的難道不正是你自己嗎,你的身體血肉,你的相思之心,你要怎麼丟掉。
而你整個身心現在要許的是眼前的我啊。
“劍歌啊。你能體會什麼叫心寒嗎…”
“我知道。信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韞影突然意識到,那個她可能只見過背影的女子,連一個照面都不需要,就已經把她扯成了粉碎。
她敗得如此徹底,又毫無道理。
或許從她奮不顧身投入劍歌懷裡開始,又或許在更早之前,她的身心就也被掐在了那個女子的手中。
她和劍歌之間從來不只有他們自己而已。
而劍歌丟下這句話後,卻再也沒主動出現在韞影面前。
韞影找他,也總是難得說上一句話。
不多久,門派中有人來請她自行脫離門派,帶著口傳的一句:自此往後,劍歌護法與你,再無干系。
她提劍找上門去,氣勢洶洶地面對著劍歌,她眼中的殺意不是假的。
多凌烈的劍式,劍歌早已熟諳在心,只要輕鬆地躲避,就能保證自己毫髮無傷。
多諷刺啊,一個心法已廢徒留身手的人,她卻都奈何不了。
她把劍往前一刺,噌一聲深深刺入巨石之中,她仰天狂嘯,用了十二分的真力,手腕厲轉,立斷此劍。
但這一口真氣反撲,韞影自己反被逼傷,吐出一大口鮮血。
劍歌冷冷地站著,冷冷地望著,他的眼底有一如往前睥睨他人時的強勢與深沉。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她泣血問他。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可誰又知道呢。師姐,我想了很久,這幾日,食不下寢不寐。最終,我還是想清楚了。”他臉色如常:“你我終究不是一類人,是不能在一起的。”
“這句話,哪怕你早幾日告訴我,也不會是今日這般境況。”她憤恨難當:“從頭到尾,你都在耍弄我。你可曾對我有半點喜歡?你又可知道,這幾天,我很想你,想你舞劍時的樣子,想你低語時的聲音,我無時不刻不再想你。而你,居然要趕我走!”
劍歌漠然無語。
“劍歌!我這樣想你,從沒有這般想著見一個人。”
“韞影!”劍歌忽然厲聲,橫眉冷視,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狠戾:“那我告訴你,我也從沒有這般不想再見到某個人!那個人就是你!”
淚在韞影臉龐滑落,帶著她嘴角的血,她開始劇烈地咳嗽,一咳就湧出更多的血。
但劍歌再沒有以往的溫存,他的聲音依然好聽,卻分外傷人:“你生於仙山,天生就帶仙骨,按理說,你的資質應該十分不錯,就算習武不行,總該有拿得出手的。可你呢,從小到大,唯唯諾諾,默默無聞,明明有那麼好的優勢,到你這純粹浪費。”他似乎是想起什麼,語氣也變得十分幽厲:“你師父的死,你怨自己無能,那之後呢,你又做了什麼?韞影,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能啊。”
劍歌咄咄逼近,韞影踉蹌著後退一步,臉色鐵青。
劍歌這一開口卻一發不可收拾:“你思凡,疏於修煉,你又不通人情世故,不懂與人交往,你想想,你做成過什麼?!”
“我只是一個凡人,肉眼凡胎,尚還懂得讓自己有些價值,努力爭取資源,到今天,振臂一呼…”他展開雙手:“多少人都會為了我赴湯蹈火。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人生。不像你!你能幹什麼!”
韞影唇蠕動著,一吸,連空氣都是冷的:“情義在你心中,就一文不值麼!你的心地,曾那麼溫善。”
“我溫善?”劍歌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韞影,你別再天真了。這仙山裡大多都是修仙的凡人,他們,哦,對,也包括我…”他諷笑:“我們與你們天生仙骨的人不同。慾望,邪惡,那些東西一直埋在我們心底,是怎麼也除不去的。你可知道,有時侯啊,連我都噁心我自己。”
他說著,突然上前一把抓住韞影的手,邪笑著慢慢放到他的心口。
韞影像被什麼紮了一下般,猛地抽了回來。
劍歌開始狂笑,他祭出那柄劍,一劍斬向巨石上的斷劍,亦生生斷成兩截。
“韞影,你才是可笑,又可憐的那個人啊!”
那對情劍,斷在了一處。
而劍歌心愛的女子與那女子的情人互為呼應的稱號,卻在仙山間越來越響亮。
她還記得,這對情劍的名字中,有一個那女子稱號中的字。
或許從一開始,她就不該拿起這把劍,不該自以為是,不該自欺欺人。
劍歌狂笑不止。像是諷刺,像是示威,像是欺辱。
“劍歌!”韞影猛地出掌,掌過如風,她咬牙切齒,赤目圓瞪。
原來她也會恨他,是那麼恨,那麼恨!
劍歌再不躲避,對著韞影一拳襲去,拳風獵獵,再沒有手下留情。
但這一拳下去,竟落了個空,他訝異,韞影早在三米開外的地方冷冷看他。
他怒吼了一聲,追擊而上,誓不罷休,但每次拳風到時,韞影都早越到了幾米開外。
她的速度是那樣地快,單論速度,連同樣以快速敏捷著稱的劍歌都比不過。
他連一招也對不上,他追不上。
以前她從不會這樣迅速地逃開,以前他在哪,她就站在哪,哪怕遍體鱗傷,只為多加持一點他的功法,以前她會以身喂招,讓他摸索到不同的心法招式,得以改進。
以前她不會這樣逃,像吊著風箏一樣吊放他,讓他追在身後,醜態盡出。
他是那麼驕傲一個人,怎麼容許失敗,怎麼容許出醜。
劍歌追得累了,氣喘吁吁,雙目通紅,他大聲吼叫著,發洩著,雙拳拽得咯咯直響。
他抬頭惡狠狠地看著韞影,像是要把她吃了一樣。他發瘋了一樣厲聲嘶叫著:
“韞影,我從不曾懂你!從不曾!”
韞影立在涼亭簷角上冷冷地笑,她轉身如一羽輕鴻,倏忽遁去。
韞影自行脫離了門派,回到師門,到師父靈前跪了三天三夜。
有一個師姐見她如此,終究不忍心,與她說:“忘了吧。”
“忘了…”她低垂著頭,肩頭微動了一下,像是笑了一聲。“忘了…”這是三天來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夜,一朵花飄在空中,閃耀著溫和的熒光,光芒落在她的臉上,也落在手中的玉色瓷瓶,瓶身上書兩字:“忘情”。
她迷濛地望著那朵花,良久良久,喝下忘情的那瞬間,天旋地轉暗無天日,她倒地,眼角落下一顆淚來。
多少年後,人間的王招搖地來到了仙山,來到了她的面前。
她不染纖塵的眼睛看著他,輕輕笑了笑,無情無慾,唯能看出一絲慈悲。
王拿出一粒藥丸,放到她的掌心。
“居然都忘了。果然狡猾啊。”王走的時候與她說:“要吃下啊。不要總是走得那麼快,偶爾停一停,還可以回頭看一看。”王笑了笑:“然後,都放下吧。影兒,我愛過。還有,對不起。”
她看著那粒丸子,歪了歪頭,似乎在思考些什麼。
“師妹,回山了。今天可是你的渡劫之日啊。”
她應了一聲,把丸子放進袖中時,一朵花從她袖子裡飄出,在風裡舒展開,悠悠然地起舞。
“又見到他了呢。”她對著花兒說道。“你是不是還會想起他。”花兒嬌嫩的花瓣輕柔地拂過她的臉頰。
“啊,你說我啊。”她的笑聲清脆脆的,她說:“我早就想起來了,也早就忘了…”
這句“對不起”也算一個圓滿結束。
就讓一切隨緣生,一切隨緣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