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0月,蘇北大地上陰雲密佈,國共雙方都在調兵遣將,一場決定中國未來的大戰即將開始了。
就在這個當口,一艘小木船在夜色掩護下,悄悄從長江南岸的丹北鎮(今江蘇丹陽丹北鎮)出發,逆流北上,在江都縣(今揚州市江都區)靠了岸。
坐在船上的,是中共蘇中第十地委書記金柯,與他同行的,是幾個面色陰晴不定的陌生人。
上岸之後,金柯很快找到了江都縣地下黨組織。
然而,當金柯熱情地伸出雙手,要與來人握手時,幾支黑洞洞地槍口卻對準了他,隨即,他和隨行人員都被五花大綁,押送到了中共華中工委的所在地——江蘇鹽城射陽縣。
面對審查人員,金柯大吼大叫:“我有絕密情報,要向華野領導人當面彙報,要是耽誤了作戰,你們承擔不起!”
然而,當審查人員將一份卷宗摔在金柯面前後,他就變成了啞巴——卷宗上明明白白地寫著:1947年5月,金柯在上海被捕後叛變,現任國民黨保密局南(通)、無(錫)情報站站長......
蘇南解放後,金柯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在臨死之前,他依然糊里糊塗:我的身份是絕密的,共產黨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01 虎穴裡的“四朵金花”
1946年,在上海福州路上,有一家名叫“四如春”的點心店,門面雖然不大,口味卻頗地道,招徠了不少老顧客。
在這些顧客當中,有一位名叫周明的年輕姑娘,是附近著名的中西大藥房裡的打字員。
一來二去,周明與“四如春”的老闆王小姐熟稔起來,一天,王小姐不好意思地對周明說道:“有一樁事情,不知道周小姐能不能幫幫忙?”
原來,王小姐有一位年齡相仿的小姨,是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處的一名打字員,如今想要換一份職業,但卻苦於找不到人接替,經常向王小姐抱怨。
王小姐想到周明也是打字員,便問她能不能給介紹一個人,好頂替她小姨的位子。
聽了王小姐的話,周明笑了起來:“哎呀,你說巧不巧,我就可以去做呀!”
王小姐有些吃驚:“去那裡有什麼好?薪水少得很,名聲又不好聽!”
周明擺出一副苦惱的表情:“你不知道,我和我們老闆處不來,恐怕要丟飯碗哪!去那裡,好歹有碗飯吃嘛!”
聽到周明這樣講,王小姐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王小姐的小姨引薦周明,進入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處當打字員,自己則順利地辭了職,進入了上海的一家洋行,過起了輕鬆自在的“白領”生活。
看著昔日同事交了好運,這讓稽查處打字室的另外3名小姑娘羨慕不已,也動了換工作的心思。
她們很快發現,這位新來的周小姐,不僅在社會上人脈頗廣,還是個熱心腸——在周小姐的牽線搭橋之下,其餘的3名打字員也先後找到了頂替自己的人選,從這份“錢少事多”的苦差事裡解脫了出來。
然而,她們不知道的是,這位樂於助人的周小姐,與她介紹來的另外3名打字員,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中共地下黨員。
在中國近代史上,上海這座魚龍混雜的“東方魔都”,一直是情報人員眼中的“兵家必爭之地”。
在這座城市裡,中國共產黨人既創立了聞名遐邇的“特科”,也遭遇過刻骨銘心的背叛......
自從解放戰爭爆發之後,如何及時得到國民黨內部的第一手情報,就成了上海地下黨人最迫切的任務。
而完成這一任務的重擔,就落在了地下黨員陳來生的肩上。
陳來生最出名的一個身份,就是中央“一號文庫”的最後一名保管人。從1942年到1949年上海解放,這批黨的珍貴文獻,在他的手中保管了整整7年。
然而,陳來生還有另一重身份——上海地下情報機構的組織者之一。
從1946年起,在陳來生的安排下,我黨的情報人員先後打入國民黨上海港口司令部、空軍運輸大隊、國際電臺、京滬杭警備司令部作戰處......一份份寶貴的情報,如同流水一般,被陳來生傳遞給解放區,成為解放軍克敵制勝的法寶。
而陳來生的得意之作,就是對淞滬警備司令部的成功滲透——
“四如春”的老闆王小姐永遠也不會知道,在1946年的某一天,當她的小姨來到店裡,向她抱怨工作上的不如意時,店鋪角落裡一位不起眼的顧客,正是陳來生本人。
而在幾天之後,打字員周小姐,就走進了“四如春”的大門......
自此之後,周明、傅亞娟、趙幼芷、柳茂才,這4位年輕的女戰士,就開始了一段令她們終身難忘的“虎穴生涯”。
02 在刀尖上跳舞
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處,表面上看起來不過是軍方的下屬機構,實際上隸屬於國民黨保密局,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特務機關。
在這裡,不僅有極為嚴格的保密措施和條令,還有無數的秘密督查人員遊走其中。自從進入稽查處的第一天起,這4位小姑娘就知道,身邊有無數雙眼睛,正在盯著她們。
在這種情況下,她們想盡了一切辦法來傳送情報,最常用的辦法,就是從“廢紙”中下手——
對於一些保密級別不高的檔案,稽查處的監管並不嚴密,她們在打字過程中,就故意打錯幾行,再裝作生氣的樣子,將錯誤文稿捏成紙團,扔進廢紙簍裡。
等到下班前,她們便將這些廢紙裁開,分散藏匿在自己身上,用這種“螞蟻搬家”的方式,將情報帶出去。
然而,對於一些重要和緊急的情報,這招就不靈了——在列印這些情報時,往往有特務人員在現場盯著,任何一點小動作,都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每到這時,這4位小姑娘就只能靠頭腦默記情報內容,等到下班後,4人再將記憶內容進行比對,確認無誤之後,再送到陳來生的手中。
在她們的努力下,上海黨政軍警聯席會議記錄、稽查處情報工作概況、稽查處偽造身份證件明細、逮捕的共產黨人名單......這些重要的情報,都被她們一一傳遞了出去。甚至淞滬警備司令部的內部刊物《日日情報》,在沒有正式出版之前,我黨的地下組織就讀到了。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她們可以坐在打字室裡,等著情報“送貨上門”,然而,在極其關鍵的特殊時期,她們也必須主動出擊。
1947年5月的一天,她們突然發現,整個稽查處的空氣都陡然緊張了起來——負責檔案校對、發放的繕校室大門緊閉,燈火通明,門口派了衛兵,就連她們前去送打好的檔案,繕校室也只是開啟大門上的一個小視窗,接過檔案之後便立即關上了。
種種情況表明,一定是出了大事!
為了搞清楚情況,周明和傅亞娟站在繕校室附近,一邊裝著聊天,一邊飛快地思考著,究竟怎麼才能進入戒備森嚴的繕校室呢?
正當她們束手無策的時候,繕校室的大門突然打開了,負責抄寫密件工作的特務黃湘先走了出來。
看到鬍子拉碴的黃湘先,周明急中生智,連忙說道:“黃大哥,這才兩天不見,你怎麼成這副模樣了?”
黃湘先瞥了兩人一眼:“我哪有你們這麼清閒?你們又不願意幫忙!”
一聽這句話,周明和傅亞娟連忙順杆往上爬:“誰說的,只要黃大哥開口,我們肯定幫忙,這不是害怕主任不同意嘛!”
聽了兩人的話,黃湘先尋思了一會兒,憤憤地說道:“我去找主任請示,總不能把我們累死吧!”
得到批准之後,4位姑娘終於進入了繕校室。黃湘先指指桌上一份厚厚的卷宗,說道:“抄吧,一式兩份!”
接著,黃湘先又叮囑道:“這是向國防部二廳直接報告的密件,走漏了訊息,可是殺頭的罪名!”
翻開卷宗,周明等人心裡都是“咯噔”一下:這份卷宗中記載的,正是為華東野戰軍採購緊缺物資的上海大華公司及其經理、中共上海地下金融工作領導人忻元錫的詳細情況。
看著這些詳細的情報,周明等人心裡非常清楚:一定是出現叛徒了!
4人一邊抄寫,一邊苦苦思索著,該如何將情報傳遞出去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窗外的天空也逐漸黑了下來。這時,4人中官階最高的傅亞娟突然有了主意——
只見她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故作驚訝地說道:“哎呀,天都黑啦?我看今天是怎麼也抄不完啦!”
說完,傅亞娟拿起電話,命令勤務兵到附近的飯館裡要一桌酒菜,送到自己的宿舍去。
結束通話電話,傅亞娟走到黃湘先身邊,說道:“黃大哥,今天大家都累壞了,我個人出錢,請大家到我宿舍裡喝兩杯怎麼樣?”
傅亞娟的這一提議,讓原本就嗜酒如命的黃湘先頗為心動,他遲疑了一會,說道:“咱們都去喝酒,這......不太妥當吧?”
傅亞娟裝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小酌兩杯,能花多少時間?大不了咱們留兩個人!”她隨手一指周明和趙幼芷:“你們兩個委屈一下,繼續在這裡抄。回頭給你們也送點吃得來,虧不了你們!”
周明和趙幼芷心中自然有數,連連答應下來。
等到眾人離開後,周明和趙幼芷連忙將卷宗中的關鍵資訊抄寫下來,隨後,周明又將這份緊急情報冒險帶出了司令部,交給了陳來生。
正是由於這份情報的及時送出,我黨地下組織透過洩密的內容,很快確定了叛徒的身份,正是時任蘇中十地委書記的金柯。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黨地下組織在及時切斷與金柯有關的情報網路,並安排忻元錫等人撤離之後,並沒有第一時間開展“鋤奸”行動,而是等到金柯潛回解放區,密謀探查華東野戰軍指揮部具體位置,準備實施轟炸的關鍵時刻,才將他與隨行特務一網打盡——這就是本文開頭那一幕的由來。
雖然整個行動滴水不漏,但為以防萬一,在確認金柯叛變後不久,中共地下組織就安排周明從淞滬警備司令部撤離,回到瞭解放區,而另外3個姑娘,則要繼續潛伏下去,繼續她們在“刀尖上的舞蹈”。
03 美女的煩惱
自從打入淞滬警備司令部以來,趙幼芷就陷入了深深的煩惱當中。
一方面,為了保證安全,趙幼芷離開了自己的家,搬進了稽查處安排的單人宿舍,並與自己的親朋好友切斷了一切聯絡,這讓年僅24歲的趙幼芷感到分外的孤獨。
另一方面,為了獲取敵人信任、更好地獲取情報,在淞滬警備司令部裡,趙幼芷又必須保持另一副面孔:懂時尚,愛打扮,能唱歌跳舞打麻將,時不常還要與同事們逛街、喝咖啡、看電影......
這種“分裂”的生活,雖然是地下工作者的常態,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會感受到那種無以言表的痛苦。
在這之外,更讓趙幼芷感到煩惱的,是來自特務們的“熾熱追求”——
正值青春年少的趙幼芷,身材纖長高挑,一張白淨的瓜子臉上,兩隻水靈的大眼睛顧盼生姿,在偌大的淞滬警備司令部裡,也算得上最出挑的美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美女的身邊,永遠都不會缺少追求者,但如果這些追求者都是敵人,那可就麻煩了——
當時,在趙幼芷身邊,追求她最起勁的,是稽查處稽查大隊一名姓汪的副大隊長。這人不僅三天兩頭約趙幼芷出去吃飯、看電影,還在稽查處裡到處找人說媒,搞得趙幼芷心煩不已。
心煩歸心煩,趙幼芷卻不能當真與這位實權人物撕破臉,無奈之下,趙幼芷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每當汪某請趙幼芷外出遊玩時,她都會拉上傅亞娟一起去,有這個“電燈泡”在,汪某即使想要表露愛意,也沒法張口了。
一來二去,汪某終於洩了氣,趙幼芷總算輕鬆了不少。
然而,趙幼芷沒想到的是,不久之後,她與傅亞娟之間的“閨蜜”人設,會引來一場巨大的危險——
1948年春天,隨著解放軍節節勝利,上海灘上的各個特務組織,都加緊了搜捕中共地下黨員的行動。
一天,走在街上的傅亞娟遇到了原先與她一起參加過學生運動的一名男同學,兩人閒聊了一會兒,便分開了。
第二天,當傅亞娟再次路過那條街道時,突然從街邊衝出一群人,不由分說便將她抓了起來,帶隊的,正是她的那個同學。
原來,這名男同學,此時已經成了黨通局駐上海辦事處的一名特務,本著“寧可錯抓、不可放過”的原則,他便向昔日的同窗下了手。
傅亞娟被捕後不久,陳來生便得到了訊息,他心急如焚,馬上設法聯絡到了趙幼芷,要她想辦法出來見一面。
按照陳來生的想法,傅亞娟被捕,趙幼芷和柳茂才隨時有暴露的危險,應當馬上撤退,刻不容緩!
然而,聽了陳來生的講述,趙幼芷卻非常冷靜,她認為,以傅亞娟的為人,絕不會輕易叛變,淞滬警備司令部這個情報源非常寶貴,一旦撤退,再想要派人打進去,就是難上加難了。
何況,黨通局繼承的是中統衣缽,與稽查處所屬的保密局——也就是軍統一派——向來水火不容,黨通局不可能輕易將訊息透露給稽查處,如果能在短時間內營救傅亞娟出獄,這件事可能稽查處根本就不會知道。
經過一番爭論後,陳來生終於同意了趙幼芷的3條建議:
1、儘快營救傅亞娟;
2、讓年紀最小的柳茂才以請假的名義撤出來觀察情況;
3、趙幼芷則繼續留在稽查處,暫時停止情報收集工作,等到情況明朗後再做定奪。
這意味著,趙幼芷將徹底陷入孤軍奮戰的困境。
在那段時間裡,雖然稽查處表面上風平浪靜,但仍然有些“嗅覺靈敏”的特務,察覺到了一絲異常,時不常地跑到打字室來探頭探腦,拐彎抹角地打聽傅亞娟和柳茂才的去向,甚至有人半開玩笑半試探地問趙幼芷:“說老實話,傅亞娟和柳茂才是不是‘四明山’的人?”
“四明山”,是從前軍統內部對於新四軍的代稱,可見,此時已經有特務對她們的真實身份產生了懷疑。
每當這時,趙幼芷都會強壓住心頭的恐懼,板起一張俏臉,嗔道:“吃飽了沒事幹麼?這種玩笑也敢亂開?!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去告你!”
幸運的是,事情之後的發展完全印證了趙幼芷的判斷——當黨通局特務抓捕傅亞娟的時候,為了保護同志,她第一時間將身上攜帶的淞滬警備司令部徽章吞了下去。
而當黨通局審問她時,她不是大哭大鬧,就是裝傻充愣,一直沒有洩露自己的身份。
由於沒有實際證據,再加上我黨地下組織的營救,傅亞娟終於被釋放了。在給淞滬警備司令部寄去一封辭呈後,傅亞娟也連夜被送回瞭解放區。
隨著傅亞娟的脫險,趙幼芷終於恢復了安全,柳茂才也結束了“休假”,回到了她的工作崗位上。
此後,趙幼芷和柳茂才互相配合,從稽查處搞到了保密局潛伏佈置疏散人員名冊,為上海解放後的迅速穩定,立下了汗馬功勞。
04 尾聲
1949年5月24日,人民解放軍攻入了上海,昔日戒備森嚴的淞滬警備司令部已是人去樓空。
這時,趙幼芷懷抱著她心愛的小天使塑像和一支熨斗,與柳茂才輕鬆地走出了司令部的大門。
陽光灑在兩人的身上,她們高興地幾乎要唱起歌來了......
在虹口附近的橫濱橋頭,她們見到了前來接應的陳來生。陳來生帶著她們趕到了溧陽路上的蘭心裡1號,與集合在這裡的其他同志一起,靜靜等待著上海解放的好訊息。
新中國成立之後,這“四朵金花”雖然天各一方——羅明去了昆明、傅亞娟到了無錫、柳茂才定居南京,而趙幼芷從部隊復員後回到了上海——但她們之間的情誼卻是歷久彌新,即使在幾十年之後,她們在互通電話時,使用的稱呼,依然是當年在一起戰鬥時的代號......
謹以此文,向4位永遠年輕的“美女”,以及無數的地下工作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