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三年(787年),安史之亂結束不過二十來年。《舊唐書·郭子儀傳》中說戰亂之後的情況是:“夫以東周之地,久陷賊中,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中間畿內,不滿千戶。井邑榛荊,豺狼所嗥,既乏軍儲,又鮮人力。東至鄭、汴,達于徐方,北自覃懷,經於相土,人煙斷絕,千里蕭條。”
安史之亂是大唐國運的轉折點。帝國已顯頹勢,“天可汗”的時代遠去。但唐文化的光輝依然照耀,唐代特有的宏大氣象依舊四方彌散。即使在遙遠偏僻的廣西,也還有浩蕩唐風拂過。我們可以以廣西一個縣城博物館的文物,來追憶早已遠去的大唐風華。
一、河裡的古鐘,唐代的遺痕
1987年,正好在貞元三年之後整整1200年。在融水這個廣西的縣城裡,早就找不到多少唐代的痕跡。
融水苗族自治縣的縣誌中寫著,天寶元年(742年)改融水縣為融水郡,乾元元年(758年)復為融州。唐代的融州應該已經形成了人員相對密集的居住區,想必有官衙、商鋪和樓臺寺觀,只是漫長的時間改變的事情太多太多,唐代的所有建築蕩然無存,而史書對偏遠的融州也吝於用筆。如果不是1987年9月在融水鎮下廓村碼頭龍頭石旁撈出一隻大鐘,我們連這裡曾經有座叫“信樂寺”的唐寺都不知道——一座曾經興旺過的寺院,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被湮沒了。
有人說,這是廣西最早的銅鐘——這似乎有些過於誇大。廣西曾經出土過不少羊角鈕鍾,雖然體型一般不大,但年代確實早到戰漢時期,那麼,融水這口鐘只能算是用於佛教寺廟的大型銅鐘裡最早的一件。
貞元三年(787年),很可能信樂寺是請本地、由唐代融州的工匠鑄造了這口鐘。銅鐘標稱四百斤,如今實測為187公斤。當然,四百斤重的銅鐘鑄造工藝並不算特別,在九年以後的唐貞元十二年(796年),廣西就鑄成了高1.83米的景子銅鐘,那是重達3500斤(實4000斤)的“紮實貨”。
信樂寺銅鐘外形看起來比較“素”。鍾鈕是製作還算精細的龍形懸鈕,鐘體呈圓筒形,平口,沒有過於繁縟的花紋,沉沉穩穩地,就好像是唐帝國當年的氣質,厚重、堅凝。鐘身被4組各5道的垂直陽線平均劃分為四個區域,又有一組陽線絃線將鐘身分隔成上下兩截,這些陽線再加上作為撞鐘受擊部位的重瓣蓮花紋,就是鐘身上僅有的裝飾了。
這是一口其貌不揚的樸素的鐘,但它又是一口特殊的鐘。
二、巧中之巧:就留下了這行字
有的事情,猶如鬼使神差。比如這口意外從20米深的河裡撈出來的大鐘——
我們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落進河裡,是因為佛寺譭棄後的意外,還是唐武宗滅佛時的蓄意,是出於永鎮河流的儀式,抑或其它一些特殊的原因,總之,它很可能已經在河裡呆了上千年了。
千年的河水沖刷,把它身上的銘文洗得模糊不清,難以辨認。但恰恰有一處銘文還勉強能夠識別,刻的是:
“維貞元三年歲次丁卯正月丙辰朔廿七日壬午信樂寺敬鑄鉷鍾一口,重肆佰斤,奉贈□”。
有時候我們會想,如果沒有這一處銘文,恐怕我們很難靠銅鐘的形制來確定它的準確年代,即使是大致估計出一個年代範圍,恐怕也會引起不少爭議,從而減輕它的價值。
偏偏這口鐘上最有意義的一處銘文儲存下來了,少了無數口舌和懷疑。我們不但知道了它的鑄造時間是貞元三年,還知道它用於“信樂寺”這座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佛教寺廟。能用得起四百斤重、1.1米高的銅鐘,信樂寺的規模想必不會很小。但除了這口銅鐘,它沒有留下其他任何東西,無論是文字記載還是實物。它很可能很快就廢棄了,唐代以後、1987年以前的漫長歲月裡,沒有誰知道融州曾經有這麼一座寺廟。
虧得有這口鐘,它是遙遠的唐代融州歷史留下的一塊珍貴印記。
巧在它在鑄造了整整1200年之後出水,從787年到1287年。
巧在它恰好還留下了一處銘文,讓我們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它的本根。區區三十多個字,就把我們帶回那個的帝國時代。
三、大唐的光輝
融水縣如今屬於柳州市,就是柳宗元到過的那個柳州。
在信樂寺鑄鐘二十二年之後——這段時間並不很長——元和十年(815年)3月底,柳宗元從長安出發赴柳州,這一路走了三個月,六月二七日才抵達。身為柳州刺史的柳宗元深感苦惱,他所看到的柳州遠不像現在這麼繁華,甚至可以稱得上荒涼。天寶年間,柳州有2232戶,人口11550人,算是一個有些熱鬧的邊遠地區貿易中心,但還沒有多少“大城氣息”。柳宗元寫詩給劉禹錫說:“連璧本難雙,分符刺小邦。崩雲下灕水,劈箭上潯江。負弩啼寒狖,鳴枹驚夜狵。遙憐郡山好,謝守但臨窗。”
柳州是“小邦”,但也是大唐的小邦。柳宗元《柳州復大雲寺》記載,武則天曾下令在柳州建了四座佛寺,“柳州始以邦命置四寺,其三在水北,而大雲寺在水南。”這些寺廟堪稱唐帝國的文化象徵——在科舉制度還沒有完全形成、官學和私學體系還沒有真正建立的時候,這些奉旨建造的寺廟就顯得有些意味深長。它可以被視為皇澤廣被,有這一類寺廟者皆為唐土;也可以被看作教化之地,關係天理人情。
唐代的融州當然也應該有一些寺廟,只是少有資料可證。柳宗元在柳州生活了四年多,他知道不知道兩百里外有這所寺廟?想必是知道的,遺憾的是他沒有為信樂寺寫詩。直到1200年後這口蓮花銅鐘出土,我們才知道融州曾經有過這麼一座寺。
這口銅鐘說明,貞元三年時佛教已經傳入廣西並立穩腳跟。廣西佛教的起源往往追溯至東漢末年蒼梧郡廣信人牟子,他被認為是廣西最早對佛教進行研究的人,有著作《理惑論》。但佛教的傳佈、寺廟的建立卻要更晚一些。信樂寺銅鐘意味著唐代時融州佛教已經相當興旺,足以建立起頗具規模的寺廟。唐風佛雨遍佈華南,這是難得的珍貴物證。
四、在時間和空間中永存
如果我們考慮更多一些,我們會想到那些和“貞元三年”聯絡在一起的歷史上的名人。
這一年,白居易十六歲,元稹九歲,李德裕剛剛出生。貞元六年時,李賀出生了,貞元八年,韓愈登進士第,貞元九年,劉禹錫、柳宗元等也登第了。這是一個群星璀璨、詩風縱橫的時代,安史之亂打掉了一部分銳氣,但唐代依然處於文化高峰——詩風悄然變化,而古文運動即將被韓愈和柳宗元推向高潮。
我們還會想到,安史之亂堪稱大唐命運的轉折點,事實上也可以稱之為中國古代王朝、中國古代文化的轉折點。在這個混亂的轉折時期,人們會作出怎樣的行為選擇?
就在融州鑄造這件蓮花銅鐘的前一年,吐蕃大舉進攻沙州(今敦煌)。主管沙州事務的閻朝為了保護沙州而與吐蕃談判,吐蕃在接受閻朝提出的條件之後入城。敦煌的吐蕃時期從此開啟,之後持續了六十多年。儘管在吐蕃人的強力統治之下,心懷大唐的沙州人依然更熱愛唐文化,有人稱之為“敦煌石窟中的漢文化保衛戰”。沙武田說:
“在這樣的內在文化懷舊、文化守護和對之前傳統的保持等特殊心理作用下,於是我們在吐蕃統治時期洞窟中基本上看不到政治和軍事上佔統治地位的吐蕃文化和影象強烈的影響,而是被軍事清除的唐文化與傳統影象的更加繁榮的表現。”
想想吧,大唐詩人們的時代遠未結束,他們還在堅持寫著深沉的詩篇。北方的莫高窟正在吐蕃人的統治之下堅守大唐文化,南方僻遠之地融州初初沐浴佛光……都是在安史之亂以後的貞元年間,信樂寺銅鐘就鑄造在這個歷史的轉折點。
大唐的雄風不再,但唐文化光輝長照。
民族的、文化的精神可能潛藏,可能褪色,但它是時間都無法破滅的,就如同這被沖刷了千年、依舊堅實的信樂寺銅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