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式微
今年7月30日,距離谷崎潤一郎逝世已經56年,這位唯美派作家,是日本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生於1886年的谷崎,在接近八十年的人生中創作了不少經典之作,其中《春琴抄》被不少讀者認為是其藝術成就最高的一本小說。
《春琴抄》的出現,與當時日本國內的唯美派文學風潮密不可分。唯美主義文學最初於19世紀中期起源於法國,而後興盛於英國,其最著名的代表人物為奧斯卡·王爾德。關於唯美主義,王爾德有一句著名的主張,“為藝術而藝術”,從中可窺見唯美主義的內在。他們遠離現實、超越現實,不考慮社會責任、教化等意義,追求單純的美感。這些都曾使唯美主義有著爭議與質疑,尤其是面臨著戰爭與民智未開。
儘管如此,唯美主義還是在文學界產生了很大影響,逐漸從歐洲傳入亞洲,在日本,集中於20世紀初出現的永井荷風、谷崎潤一郎等人。相比於歐洲,日本的唯美派文學融合了不少本土特徵,表現為追求病態的肉感以及藝術的頹廢美等,文字中傳達出的情感往往極端而偏執,甚至遊走於倫理與道德的邊緣。
唯美主義本就頗多爭議,谷崎的風格與其作品更甚,他向來喜歡在頹喪中尋找藝術與美。谷崎小說風格怪異,追求美的極致,作品中多體現對女性的崇拜,又透過殘忍的方式展現女性之美。他的小說中,女人多擁有絕對的美貌,使人迷戀,同時承擔著藝術中的美學意義,帶有象徵符號的作用。
《春琴抄》便為其中之典型。春琴本是大阪某藥材商家的小姐,九歲那年意外目盲,此後發奮學習三絃琴。佐助大春琴四歲,本是春琴上課時為她引路的僕人,後跟隨春琴學琴。二人相伴幾十年,春琴對待佐助的方式近乎虐待,而佐助對春琴則近乎膜拜,在旁人看來無法理解。
《春琴抄》短短几萬字,谷崎留白極多,然字裡行間所勾勒出的那個世界,讓人讀來只覺悽美哀婉。春琴是驕傲偏執的小姐,谷崎用極多文字描寫她的生動美麗,而佐助的一生始終是她附庸般的存在。谷崎善用對比,小姐與僕人、師傅與徒弟、妻子與丈夫、驕縱與謙卑,幾處極端的對照刺激著讀者的認知,又使小說呈現愈發迷人的走勢。谷崎含蓄古典的描寫,散落在《春琴抄》的每一頁間,一個看起來充滿情色與獵奇意味的故事,卻被他描寫得純情唯美。春琴與佐助如何走到一起成為愛人,春琴又是如何懷孕產子,作者皆幾筆略過,而書頁中大多是關於春琴的描寫,佐助只呈現出任勞任怨的形象,這個不起眼的附庸是如何從僕人一步步走到檢校(古日本授予盲人的最高官職),卻依然卑微虔誠的,書中同樣沒有顯現。這是谷崎的狡猾之處,他只勾勒輪廓,留下一段驚世駭俗的情感,讓人好奇。
無論是《春琴抄》,還是谷崎的其他作品,當中描述的愛多極端而偏執,不為普通人所接受。以佐助為例,他與春琴之間的愛,已經超越了夫妻或親屬,形成一種宗教式的愛。春琴是他的神明,二人始終保持一種無法分離亦無法平等的緊密關係。如果《春琴抄》只是這樣描述了二人的一生,恐怕也不過平平,然春琴毀容後的描述可謂神來之筆。春琴容貌盡毀之後,多少墜下神壇,不願見人,但佐助並不以此時機,拉近二人距離分毫,而是選擇自毀雙目,以永遠銘記春琴昔日動人的容顏。
“他試以衣針刺左瞳,然黑瞳不易刺入,而試刺眼白處,其狀更堅,針不能入,黑瞳反倒相對柔軟,試刺兩三次後,針身偶然刺入兩分之深,瞬間眼球一片白濁,視力頓失。”這段佐助刺目的描寫,帶有隱約的情色與殉道意味,恰與他對春琴的情感相契合,讀來令讀者不覺更加好奇二人過往,究竟是如何才能將自我完全依附於極端的愛。春琴死後,佐助獨自生活的二十一年,在腦海中塑造了一個愈發鮮明的她,由此可說二人甚至未曾分別。
甫一讀來,《春琴抄》中所描繪的愛讓人頗無法接受,但細細讀來,卻又恍惚能看見二人互相依靠互相痴迷一生。谷崎所偏愛的這種寫作風格,以典雅的東方風格表現人物病態的愛與殘忍的美,常被冠以“惡魔主義”的稱謂。他對官能美的極致追求,也是唯美派嚮往純粹的藝術的一個側面。春琴、佐助、三絃琴、雲雀等意象的不斷交錯,編織出《春琴抄》裡那份不斷走向藝術廢墟的美。
文學發展走到現在,對唯美主義的推崇已經幾不可聞,純粹的藝術性也逐漸消失在社會性中,但那些曾不斷走向藝術廢墟中的美,同樣令人難以忘記。(式微)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