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清,秋月明
《秋風詞》
(唐)李白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什麼是相思?李白以這首詩告訴你:
相思清似秋風,明如秋月,不安如落葉寒鴉,煎熬在此夜此時。相思可長可短,喜憂參半,相思的滋味,就像這個秋天的夜晚。
這首詩,當時叫“三五七言”,後來的文人倚聲填詞,稱“曲子詞”。據清代學者趙翼的《陔餘叢考》,三五七言詩起於李太白,“秋風清,秋月明”一首,此其濫觴也。太白這首是否為創體,尚有爭議,也許之前已有此格式,屬於唱和詩體,各人在創作時依具體內容再相應命題,如“秋風清”、“江南春”等。不論如何,因為李白《秋風詞》的影響力,清人將此詞作為創調而收入了《欽定詞譜》。
詩的字面意思很簡單,然而我們都知道,詩不是字面意思,詩歌是修辭喻說的藝術。修辭不是為了裝飾,喻說也不是為了故弄玄虛,都是為了從字面折射出另外的意思,那層意思是語言無法直接說出的,只能透過暗示去體會,那層意思才是詩。
太白的《秋風詞》,每一句都很蘊藉,使人遐想。“秋風清,秋月明”,不論愜意還是憂傷,你都會感覺到那個時空,置身於古老而單純的情境。秋風清,秋月明,也許只是喚起你心中溫柔的朦朧,某種久已遺忘的情景,清風和明月正在為你低聲吟詠。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這兩句頗不安。落葉隨風聚散,此為眼見;寒鴉棲而復驚,此係耳聞。眼見耳聞這般驚心,因為秋夜寂靜,也因為詩中有一個人。
此人是誰?“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從這兩句心情,依稀可見一個側影,但能清晰地聽見其心聲。此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們每一個人。這是李白的秋夜,也是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一個秋夜。
詩中所寫並非某種個人的情緒,但亦非簡單的集體情緒,而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一種情境,因此也可以說,這是一首普遍的詩,所有人都可以從中讀到自己。
誰是幽人?
《秋夜寄丘員外》
(唐)韋應物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秋夜寄丘員外》,又是秋夜,又是丘員外,真是個美麗的巧合。不僅念出來好聽,疊以“秋”音,亦平添幾多涼意。
丘員外者,名丹,蘇州人,曾拜尚書郎,後隱居臨平山學道。在這個寂涼的秋夜,韋應物懷念並寫詩給他並非偶然。第一句“懷君屬秋夜”,即可感知詩情興發的因緣。
秋夜是什麼感覺?寧靜,清涼,寂寞,也許還有莫名的失落,酒闌人散的傷感,盛衰流轉的空虛,等等。在這樣的夜晚,天涼如水,閒庭獨步,你懷念的不會是一個喧囂功利的俗人,肯定是一個高潔不凡的幽人。
李白的詩《山中答俗人問》:“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太白為何笑而不答,正因問者是個俗人,答了對方也不會明白,故以不答答之。
韋應物在涼夜散步,想起棄官隱居的丘員外。不勞查閱背景資料,我們也可隱隱猜知,詩人想到丘員外,其實就是想到他自己。雖然一生身在仕途,但韋應物心中似乎始終有個背景,或曰人生的底色,即他的出世之情。這個背景,從他多次閒居寺院,從與僧道的交遊,以及從他的詩中皆可得見。
人的存在不只是這個顯在的“我”,我所見的、所做的、所說的、所愛的、所惡的、所想的,無不是我的一部分,所謂萬法皆我。韋應物懷想丘員外,也是他內心的一個顯化,是他想象中的另一種生活。
“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表面上看,是他在想象空山和丘員外,丘員外或許真的未眠,但我們無從知曉,也不重要。縱使詩人文思神遠,視通萬里,所想畫面合乎事實,他的想象仍是他的想象。對於詩境,真正重要的是以我揣彼這份情致,就像白居易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幽情淡景,意態閒妙。
幽人未眠,誰是幽人?是丘員外,更是詩人自己。
十五夜望月
《十五夜望月》
(唐)王建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溼桂花。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中秋節,在我們家鄉,不叫中秋節,只叫“八月十五”,如同元宵節也不說元宵節,只說“正月十五”。初一、十五,這些詞本身寓意已足。
十五夜望月,就是中秋望月。如果顛倒詞序,改成“望月十五夜”,感覺有什麼不同?詞序改變,焦點也隨之改變,“十五夜望月”,十五夜是背景,望月的動作是焦點。讀唐詩,先需玩味詩題,切莫囫圇滑過。
此詩題下原有一句小注,曰:“時會琴客”。據此可以推知,詩人望月時並非孤身一人,而琴曲中有《秋思》,既與琴客聚會,詩中所說的“秋思”,也一定特有所指。
然而奇怪的是,在這首詩中,幾乎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有詩人獨自在月下悵望。這是為什麼?我們來讀詩。
“中庭地白樹棲鴉”,月光落在中庭,樹上悄然無聲,地白和棲鴉,是月夜在視覺和聽覺上的感受。“冷露無聲溼桂花”,夜路的冷和溼桂花的香,來自觸覺和嗅覺。強烈的身體體驗,傳遞出月夜凝重的寂靜,靜得沒有人似的。
我們知道有個詩人在現場,他在用感官覺知這個月夜,但只是覺知,不做任何判斷和解釋。不一定真有桂花,可能是他在望月,久久痴望,從月中隱約的桂樹上,幻化出了桂花香,如同唐初宋之問在《靈隱寺》中所寫:“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今夜月明人盡望”,這句傳出詩人的聲音,像一個畫外音,盡望之人,有他遐想中的天下人,有他懷念的某些人,也包括正在望月的他自己。
最後一句“不知秋思落誰家”,詩序中所注的琴客,方始現身。知道了與琴客聚會的背景,我們可以重新感受開頭的寂靜,正是在歡會琴聲告終之時,中庭地上月光之白,才驟然被看見,樹間寒鴉的無聲,才頓時被聽見。接著從寂靜中觸到露水的溼冷,襲來桂花的芬芳。歡聚之餘,諸人清宵望月,感嘆琴客曲中的秋思,不知今夜將落向誰家。
若不知時會琴客,也不妨礙其為好詩,只不過情景稍有不同。沒有琴客,我們可將“秋思”還原為字面意思,即感秋之思。中秋佳節,普天之下同望一月,有人團圓,有人離散,感秋之意,苦樂各別。“不知秋思落誰家”,一個“落”字,如同月光,慈悲浩蕩。
中秋豈可無月
《中秋》
(唐)司空圖
閒吟秋景外,萬事覺悠悠。
此夜若無月,一年虛過秋。
中秋無月,也不是沒有過。誠如詩人所言,沒有月亮,不僅虛過了中秋節,而且整個秋天都虛過了。
秋天的月亮都好,風清月白皆良夜。七月十五、九月十五,就是八月十四、八月十六,這些夜晚的月亮,相信不比中秋夜遜色多少,十六的月亮還更圓呢。元代詩人方回的《中秋前夕三首》之一曰:“山頭月到天心小,林下秋生夜半寒。不待明朝已三五,四更仍續五更看。”可見,中秋前夕的月亮已經令他詩興大發。
然而,中秋節就是特別,十六的月亮再圓,也沒有中秋的好看。這就像重陽節的菊花,過了重陽,明日黃花蝶也愁。也不知司空圖此夜有月無月,聽語氣像是月亮還沒出來,也可能雨過天晴,險些無月而有此嘆。
“此夜若無月,一年虛過秋”,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原因還在於前二句:“閒吟秋景外,萬事覺悠悠”。秋天就是這樣,大戲謝幕,水落石出,但覺萬事悠悠。
我不知道月亮是什麼,是一顆衛星,一顆行星,一個夢,或是一個神,但能體驗到月亮盈缺喚起的情感潮汐,也能切膚地覺知月光溫柔的注視。秋天,當蘋果樹上的燈熄滅,我們需要一箇中秋節,需要坐在月下,和月亮說一會兒話。
和月亮說的話
《中秋月二首》
(唐)李嶠
盈缺青冥外,東風萬古吹。
何人種丹桂,不長出輪枝。
圓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
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風。
中秋賞月,仰望明月時,我們大概都會和月亮說說話,或問一些月亮上的事。比如在月亮下許願,問月亮冷不冷。比如這樣的對話:孩子問媽媽月亮上有沒有人,媽媽說有嫦娥。孩子又問嫦娥是誰,媽媽說是古代的一個美女。孩子再問為什麼她會在月亮上?她在那裡做什麼?媽媽可能會講嫦娥奔月的故事,也可能嫌煩就說不知道。不論媽媽回答什麼,都會使孩子更加好奇。
對於我,月亮從來都很神秘,小時候是,如今更是,人類登沒登月,也依然是。
李嶠的兩首詩,也是對月亮提出的兩個問題。先來看第一首詩問了什麼。
“盈缺青冥外,東風萬古吹”,月亮在青天之上盈缺,而萬古東風年年吹拂,長養萬物。“何人種丹桂,不長出輪枝”,不知是誰在月中種下的丹桂,為何千萬年卻不見長出月輪呢?
這無疑是孩子的天真視角,作為現代人,我們比古人對月亮有更多的瞭解,可以很輕鬆地回答詩人:月亮上沒有丹桂,你認為的桂樹是環形山的陰影,而且月亮要比在地球上所見要大得多。
第二首詩的發問更有意思,在今天仍不過時。“圓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都說四海是同一個月亮,誰知道千里之外,正颳風下雨而沒有月亮呢,即“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風”。
我們知道只有一個月亮,就算颳風下雨,月亮也還在的,只是看不見罷了。千里之外或許是,但萬里之外呢?隔著半個地球,我們在不同時間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嗎?南半球和北半球是同一個季節的月亮嗎?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若是你那裡有月亮而我這裡下雨,或者你那裡是夜晚而我這裡還在白天,正因為只有一個月亮,我才無法真正感覺與你天涯共此時。
作者 | 三書
編輯 | 張進
校對 | 李世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