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一生面臨無數抉擇,無論革命戰爭年代還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作為一個普通人,可能需要數月甚至數年才能做出一個重大決定,而毛主席卻常常要在幾分鐘或幾天之內做出十幾個甚至幾十個重要決定。即便如此,熟悉毛主席的人應該知道,他自詡一生中面臨的最艱難的決定並不算多,但抗美援朝就是一個。
站在今天,回首往事,我們很難想象和體悟到毛主席當年面對的複雜局勢和艱難局面,即便對他深入研究,十分了解,也只如隔靴搔癢一般,畢竟不需要真正面對他所面對的一切。姑且不論古今中外空前絕後,至少在近現代中國,沒有任何人曾經面對過那麼複雜的局面和那麼巨大的壓力,這個判斷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土地革命年代,毛主席要單槍匹馬面對土地革命問題,黨內思想路線鬥爭問題,黨外圍追堵截問題,土匪問題,根據地問題,游擊戰問題,要帶著數萬將士翻雪山、過草地,要在前堵後追的艱難局面下,把紅軍帶出來。抗日戰爭年代,一部《論持久戰》,洋洋灑灑幾十萬字背後,是毛主席四十多歲就逐漸後退的髮際線,是毛主席的日思夜想和殫精竭慮。
解放戰爭年代,毛主席常常要同時在幾個甚至十幾個大戰場之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坐鎮中軍,遙領荊襄,同時指揮幾百萬大軍作戰。哪位要說,那些戰鬥都有各級將領指揮,無需毛主席親力親為,那麼不妨讀讀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只有最後責任人的壓力才是最大的,他要為全軍負最後的責任。
毛主席一生縱橫捭闔,所向披靡,但抗美援朝這一決策還是成為他一生中少有的最艱難的決策之一。要使一個剛從戰火中獲得新生的人民共和國再次面臨血與火的考驗,同世界上頭號帝國主義美國一決雌雄,要領導一個工農業總產值一百億美元,鋼產量六十萬噸的國家,對抗工農業總產值二千八百億美元,鋼產量八千七百七十二萬噸的國家,談何容易!然而正如彭德懷和聶榮臻所言,美國人都已經打到家門口了,不打的辦法在哪裡?
一九五零年十月十五日前後,毛澤東和中央決心排除一切困難抗美援朝。決定既已做出,怎麼打就成為關鍵。毛澤東等人詳細研究了當時戰局,得出了一系列重要論斷。從當時的戰場局勢看,以美軍為首的聯合國軍自仁川登陸將朝鮮人民軍攔腰阻截之後,已經山呼海嘯、勢不可擋了。
從部署看,一九五零年十月二十日誌願軍入朝前後,聯合國軍分為東西兩線向朝鮮半島北部突進。東線以南朝鮮首都師(七千人左右)、南朝鮮第三師(七千人左右)和美軍第十軍(三萬人左右)為主力,兵力總數約為四萬四千人。西線以南朝鮮第一、六、七、八師(各約一萬人),和美軍騎兵第一師,美軍第二、二十四、二十五師、英國第二十七旅為主力,總兵力約五萬人,東西兩線兵力總數近十萬人。
東線部隊主要部署在元山、文川、咸興、興鳳裡,前軍進至黃草嶺一帶;西線部隊主要部署在沙裡院、黃州、平壤、順川、肅川、安州,前軍進至雲山和溫井一帶。十萬軍隊幾乎遍佈朝鮮半島北部,只是東路軍和西路軍之間尚未打通,隔著寧遠、熙川、前川等地,相距不過八十公里左右。
根據這一部署,麥克阿瑟下達了進一步作戰指令:兩線軍隊繼續向北移動大約五十公里,隨後相向進軍,打通東西間隔,再集中兵力進軍中朝邊境和蘇朝邊境。許多人認為麥克阿瑟這一戰術過於冒進,實際並非如此。從政治和戰略看,當時麥克阿瑟的唯一使命就是將佔領全部朝鮮半島變成既成事實,從而搶佔事實和輿論高地,搶在任何想幹涉朝鮮半島事務的力量前面(比如蘇聯)。
從軍事方面看,人民軍已經潰不成軍,根本沒有必要謹慎推進。平心而論,以麥克阿瑟的性格,在這種戰局之下,還能耐住性子打通東西兩線部隊,而不是各自直奔鴨綠江邊,實在匪夷所思(極有可能是杜魯門在約束他,不過這是筆者推測,沒有證據)。只是他和杜魯門都低估了中國人民抗擊帝國主義的決心和能力,針對聯合國軍近乎瘋狂的行軍速度,毛主席迅速做出決斷:
利用敵人東西對進的時機,志願軍在平壤、元山鐵路線以北,德川、寧遠公路線以南地區,構築兩道至三道防禦陣線。如果敵軍來攻,則在陣地前面分割殲滅;如果平壤美軍、元山南朝鮮軍兩路來攻,則打孤立較薄弱之一路。六個月內,如果敵人固守平壤、元山不出,我軍也不打平壤、元山。我軍裝備訓練完畢,空中和地上均對敵人具有壓倒優勢條件之後,再攻平壤、元山。這就是說,六個月以後再談攻擊的問題。——《毛澤東文集》,第六卷,第一百零五頁。
這個判斷總結就是:以守為主,打陣地戰。可見,毛澤東在面對新敵人、新戰場、新戰局時,秉持著穩紮穩打,穩中求進的總基調。然而,彭德懷入朝之後,美軍突然改變了用兵策略,面對美軍這次突然改變,身經百戰的彭德懷也開始有些猶豫不定起來。
中國歷史學者很少站在當時美國的角度看待朝鮮戰爭,實際不僅僅是毛澤東等最高決策者擔負著巨大壓力,美國內部以杜魯門和麥克阿瑟勢力集團為主的鬥爭也十分慘烈,這一斗爭直接影響著美國在朝鮮戰場上的所有決策和戰局進展。前文說過,毛澤東決心在志願軍進入朝鮮之初至少六個月內打陣地戰這一決策,是根據聯合國軍在戰場之上的行動做出的。而聯合國軍的行動,主要是美國國內鬥爭和政策的結果。例如,一九五零年十月一日前後,美國的朝鮮戰爭戰略目標被清晰地界定為:
採取一切必要步驟,迫使北朝鮮人退回到三八線以北去,恢復那裡的和平,恢復原來的疆界。——《杜魯門回憶錄》,第二卷,第四百零五頁。
對於這一政策,麥克阿瑟基本沒有表示反對,鑑於當時美國面對的現實,這是唯一現實的決策,所以就有了上文所述的軍隊部署和進軍計劃,毛澤東和彭德懷等人也根據美軍行動擬定了防禦作戰的方針。然而,十月二十日前後,當美國人發現北朝鮮軍已經潰不成軍,一擊就破之時,國內政策開始發生微妙的轉變,比如,當時麥克阿瑟認為:
我們的目標不僅僅是把北朝鮮人趕回三八線以北,而且是要消滅他們,並進而統一朝鮮。
——《漫長的鬥爭——美國人眼中的朝鮮戰爭》,約翰·託蘭著,第八十三頁。
此時,美國的野心不再是越過三八線,打垮人民軍,而是佔領全朝鮮,消滅人民軍了。麥克阿瑟這一決策,杜魯門雖然知道,但是並不支援。他認為在戰爭全域性明朗之前,應該對這個問題保持沉默,在他委託美國國務院起草的《關於美軍越過三八線的美國政策問題》的報告中指出,越過三八線或者佔領朝鮮全境,要考慮到蘇聯的反應,要在不至於引發新的世界大戰的前提下納入決策範圍。
不過,對於杜魯門的反對意見,麥克阿瑟向來不屑一顧,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旋即先斬後奏,直接取消了原先確定的東西兩路大軍互相打通的戰略決策,改為兩路大軍分別加速突進,要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快的速度抵達朝鮮北部邊境線。命令下達之後,整個朝鮮半島上的聯合國軍立刻進入新的常態。
從十月二十四日開始,位於東線的美國第十軍(除第七師外)、南朝鮮首都師和第三師突然改變了之前向西部小白山、甘德里、社倉裡的進軍計劃,轉而向朝鮮北部和東北部的長津方向飛速前進。其它部隊也是如此,比如,美國第十軍第七師、陸戰第一師由之前的向小漢岱方向前進,改為直撲朝鮮最北部的惠山一帶。
西路方面,美國第八集團軍、第一軍騎兵第一師、空降一八七團和南朝鮮第二軍,分別從平壤和溫井地區向北突進,意在三到五日之內抵達鴨綠江邊。同時,由於聯合國軍機械化程度很高,所以推進速度極快。例如,在當時美軍機械化部隊的主要戰鬥力量中,像M24霞飛輕型坦克、M41沃克·布林多哥輕型坦克、M4A3E8中型坦克、M26潘興中型坦克、M45中型坦克、M46中型坦克和LVT系列履帶式登陸車,都有很高的機動速度和在複雜地形地貌下保持快速機動的能力。
當時美軍的推進速度已經匪夷所思,幾乎到了不吃不喝,不休不睡的地步。《美國陸軍手冊》中的步兵、炮兵和裝甲兵協同作戰原則指出,三個兵種協同行軍期間,務必遵循裝甲兵在前,步兵在中,炮兵在後的行軍原則,然而,當時一些美軍部隊和南朝鮮軍部隊,竟然讓炮兵在最前方開路,裝甲兵隨後,步兵早已不見蹤影。美軍能夠出現這樣的行軍隊形,說明在麥克阿瑟心理,是賭定了中國和蘇聯不會派出軍隊入朝作戰的。
前文說過,美軍突然轉變整個進軍戰略,讓初入朝鮮的彭德懷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和猶豫不定。這一心態,在他的原話裡分明可見,十月二十四日,彭德懷在召集軍級幹部開會時憤怒地說:
不知道美國人又有什麼陰謀!我要是杜魯門就撤麥克阿瑟的職!分兵冒進,兩翼分隔,這打的什麼仗!——《決戰朝鮮》上冊,第一百六十九頁。
彭德懷的憤怒中明顯透出他的些許不安。進入朝鮮之前,他和毛澤東夜以繼日、殫精竭慮地研究著入朝作戰方略,好不容易得出一個全面方案。結果大軍還沒全部入朝,美軍部署全部打亂,這讓彭德懷猶豫了起來。然而這時候,領袖和統帥的不同顯現出來了。彭德懷面對美軍猶豫不定,毛主席卻大喜過望。毛澤東超凡絕倫的軍事戰略思維,果真和任何人想得都不一樣。
面對美軍陡轉的進軍方式,毛澤東立刻發現這是麥克阿瑟犯下的一個巨大錯誤,和志願軍的天賜良機。在彭德懷猶豫不決之時,毛澤東分別在一九五零年十月二十一日凌晨兩點三十分、凌晨三點三十分和二十三日連續給彭德懷和鄧華髮去三封急電:
第一封:美偽(美軍和南朝鮮軍)均未料到我志願軍會參戰,故敢於分散為東西兩路,放膽前進,此次是殲滅偽軍三幾個師爭取出國第一個勝仗,開始轉變朝鮮戰局的極好機會。
第二封:現在是爭取戰機的問題,是在幾天之內完成戰役部署以便幾天之後開始作戰的問題,而不是先有一個時期部署防禦然後再談攻擊的問題。
第三封:敵進甚急,捕捉戰機最關緊要。兩三天內敵(軍)即可能發覺是我軍而有所處置,此時如我尚無統一全軍動作的處置,即將喪失戰機。
從這三封急電中,我們不難看出毛澤東極快的反應速度、極強的判斷能力、極其縝密的全域性思維能力和極大的膽識魄力。前文說過,之前穩紮穩打的作戰計劃是毛澤東等人長期思考權衡的結果,任何人都有思維慣性,彭德懷也不例外,但毛澤東卻能根據戰場局勢,在一天之內就全盤推翻之前的全部作戰計劃,同時擬定新的作戰計劃並且不斷督促前線立即執行,如果沒有極大的勇氣,此時就會猶豫,如果只有勇氣沒有智慧,此時就會不知如何改變戰術,只有二者兼備,才能做到這一點。
毛澤東的三封急電,不但帶給包括彭德懷在內的全軍將領底氣和信心,也鎮住了全軍,使得軍心進一步堅固。每每到了關鍵時刻,毛澤東總是能夠謀定後動、總攬全域性,要麼看得比所有人遠,要麼算得比所有人準。不難想象,如果面對美軍進軍戰略的突變,志願軍依然死守防禦戰打法不放,必將錯過首戰殲敵的戰機。
而彭德懷,也沒有讓毛澤東失望。連續接到毛澤東三封急電後,他與鄧華根據戰場一線的切身體會,得出了和毛澤東同樣的看法:必須立即改變打法,捕捉稍縱即逝的戰機。彭德懷行動極為果斷,下定決心之後,下達指令:
東頂西打,四十二軍立刻飛兵搶佔黃草嶺,阻擊美國第十軍、南朝鮮第一軍北進,三十八、三十九、四十軍準備圍殲西線冒進突前的南朝鮮第六、第七、第八三個師。——《決戰朝鮮》
十月二十五日,第一次戰役打響了,第十三兵團四個軍嚴格執行了彭德懷的指示,除了梁興初有些貽誤戰機以外,其它部隊完美地執行了圍殲冒進敵軍的任務,僅僅用了十三日,就殲敵一萬五千多人,順利地開啟局面,給全軍士氣以極大地鼓舞,而這一切,歸根結底還要歸功於毛澤東如臻化境的軍事戰略思維指導。
毛澤東這一臨機決斷最驚心動魄和偉大之處,在於對稍縱即逝的戰機捕捉的時機和精準度,以及鬼斧神工般的對戰略全域性的直覺和整體把握能力。這些方面,其它任何戰略家都很難望其項背。只要我們稍微深入感受和思考,就會發現毛主席對現實的把控能力和直覺能力簡直匪夷所思。
首先,志願軍入朝之前,毛澤東能夠知悉的所有情報,基本都來自金日成,換句話說:毛主席的所有決策,都要建立在沒有第一手資料和情報的前提之下。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八日,朝鮮人民軍打到漢城之時,毛主席曾和金日成通電,特意強調希望金日成將戰局中的第一手資料及時轉達給他,共同分享戰況。熟悉金日成的讀者應該知道,他並不會將全部事實和盤托出,即便在志願軍入朝作戰期間,也是如此,所以,毛主席能夠得到的資料其實不會太多。
因為如此,在最初確立志願軍入朝打陣地戰期間,才會耗費巨大的精力。然而,這邊志願軍還在進入朝鮮的路上,那邊毛主席就能透過少得可憐的一些情報,從直覺方面全體把握住戰局真相和敵軍內心的真實活動,料定美軍是分兵冒進而非有詐,這絕非常人所能為。還是之前那句陳述,我們今天分析毛主席的用兵之道只是隔靴搔癢,如果把任何個人放在他當年所要面對的那些無窮複雜的局面之下,估計不用五分鐘,就會崩潰。
其次,毛澤東非常深刻地洞察到志願軍入朝第一戰的重要性和政治意義。志願軍入朝之初雖然士氣高昂,但即將面對幾乎從未交過戰的空前強大的對手美軍,如果毫無擔心和壓力就實屬荒謬絕倫了。初戰,正是信心確立的最佳時機,正是摸清敵軍戰鬥實力的最好機會,誰能贏下初戰,誰就必然在心理上佔據優勢和主動,誰也就必然對對手的真實實力有一個更加現實的估計。正因為此,毛澤東才格外看重入朝第一仗。他在十月二十三日電告彭德懷:
此戰(第一戰)如果是一個大勝仗,則敵人將被迫重新部署,立即處於被動地位;如果這次突然性的作戰勝利不大,使我不得不於陣前撤退,則形式將改為於敵有利。——《毛澤東文集》第六卷,第一百零七和一百零八頁。
這裡我們可以看出,毛澤東將第一戰拔高到了事關全域性的戰略高度。幸運的是,彭德懷和幾十萬將士打出了軍魂,打出了軍威,一戰挫敗了麥克阿瑟狂妄的北進計劃,為抗美援朝打出了一個好的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