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6月——1864年7月的湘軍攻克天京戰役,是公認的太平天國失敗的標誌。這最後的一戰蔓延兩年之久,雖然空前的血腥殘酷,但是卻因為有太多的政治因素摻雜了進去,結果導致這一場戰役迷霧重重,留下了許多不解之謎。本文將對此進行一些粗淺的探尋,力圖揭開覆蓋在這場著名戰役之上的眾多疑雲。
(一)
1862年6月,當曾國荃率領吉字營老湘軍三萬餘人殺到了南京城聚寶門外的雨花臺時,大清國此時可謂是勝利在望,形勢一派大好、不是小好。
不過,此時坐在紫禁城裡的慈禧太后,還有攝政的恭親王奕訢,他們叔嫂二人面對著如此形勢,想必卻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的。
他倆誰也不傻,都能看出來大清國實際上正面臨著另外一場危機。
此時,曾國藩指揮著曾國荃、鮑超等老湘軍部隊正在逼近南京城;李鴻章率領著淮軍從上海對著蘇州開始發起了反擊;左宗棠指揮的楚軍正在試圖攻克浙江;長江上則橫行著彭玉麟、楊載福指揮的湘軍水師。如此一來,這江南半壁豈不是要從姓洪改成姓曾了嗎?
如果曾國藩真的把大家都召集起來,振臂一呼說咱們都是漢人,為什麼要受滿人的統治?腦袋後面為什麼要留著一根豬尾巴?乾脆咱們反了吧!
如此一來,滿人們真的就要回到東北去玩泥巴了。
因此,此時的慈禧和奕訢,其抓耳撓腮嘬牙花子的程度不會比洪秀全輕多少。
那麼,此時的曾國藩會不會真的心生異志呢?
有個說法,說是左宗棠曾經試探過曾國藩是不是想擁兵自立,這個無從考證。而從實際情況來看,左宗棠與曾國藩的關係並非特別親密,按理左不應該有這樣的表示。不過,在1862年的春天,當曾國藩站在長江邊上,眼望著自己指揮的十萬雄兵浩浩蕩蕩地沿江直下的時候,他的心中要是沒有生出“彼可取而代之”的念頭,那恐怕連鬼都不會相信了。
數十年後,1900年,慈禧太后作死向著十一國宣戰。東南諸省的督撫們拒不奉詔,搞起了“東南互保”。當時,那個曾經極力提倡“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湖廣總督張之洞就曾經秘密地向著督撫們提出方案:如果慈禧和光緒死於亂軍之中,那麼大家就推舉李鴻章擔任中國大總統,出面去與洋人談判。據說督撫們都點頭表示同意。
張之洞
由此可見,只要形勢發展到了那一步,再保守的人也會變得激進起來。
曾國藩實際上已經具備了許多可以取代清王朝的客觀條件,他會傻傻地想不到這一點嗎?他難道不知道當皇帝要比位極人臣強出太多了嗎?他一定想到了,他要是想不到,他就不是曾國藩了。
(二)
不過,想歸想,做歸做。曾國藩自然也會明白造反的風險到底有多大,想要操作這件事的難度到底有多高。他絕不會貿然輕率地邁出那一步,必須要在局面對於自己絕對有利的情況下,才能做出決斷。
眼下,對於曾國藩來說,如果他真的想要推翻清朝取而代之,那麼他就必須讓太平天國活下去。道理很簡單,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太平天國要是被消滅了,人家朝廷還要你曾國藩幹啥?
後來的袁世凱是怎麼當上大總統的?還不是他巧妙地藉助革命黨的勢力壓迫清廷退位的嗎?如果袁世凱傻傻地把武昌攻下來,把起義軍都消滅了,他還能當什麼大總統嗎?做夢去吧!
現在湘軍直撲南京,等於是要徹底終結太平天國,這實際上是不符合曾國藩利益的。不過很顯然,曾國藩也沒有辦法。因為已經打到安慶了,只差一步就到南京,不打南京也沒處可去了。再說,多年來,曾國藩一直向著湘軍士兵們灌輸:南京城裡金銀鋪地、珠寶盈門,只要打進南京,我就讓你們隨便拿,那時候你們就都成大財主了。因此,湘軍士兵一提起南京眼睛都發藍,恨不得一步就踏進去搶個痛快。曾國藩不讓他們去打南京都有可能發生兵變。
再說打南京可以吸引太平天國最後的戰略兵團——李秀成的大軍來援。只有消滅了李秀成,湘軍才能徹底安心,不然,太平天國隨時有可能死灰復燃,猛烈地反噬,那就反而不妙了。
於是,湘軍按部就班地殺到了南京城下。曾國荃率領吉字營與李秀成的大軍在雨花臺惡戰四十六天,頂住了李秀成的進攻。
李秀成沒有辦法,只好再次試圖調動湘軍,減輕南京的壓力。1863年2月,李秀成率三十萬大軍,渡江北上,進入皖北,試圖吸引湘軍主力來援。然而,皖北地區由於長年戰亂,竟然出現了千里無人區,李秀成的大軍陷入無處籌糧的困境。當時又正值冬季,結果太平軍凍死、餓死甚多,被迫撤回南京。撤軍的路上,湘軍多次截殺,太平軍傷亡慘重,到1863年6月,三十萬人的大軍只剩下四五萬人撤回到了南京。
這樣一來,太平天國最後的一支富有戰鬥力的部隊李秀成兵團就幾乎損失殆盡,再也無法抵擋湘軍的進攻了。
而對於曾國藩來說,透過進攻南京來消滅李秀成兵團的目的也就算是實現了。李秀成的部隊一垮,就再也沒有什麼人能夠阻擋湘軍對於南京的進攻了。湘軍可以放心大膽地進攻南京,去實現他們升官發財的夢想了。
然而,從這時開始,南京城外的戰鬥就開始變得詭異了起來,漸漸地有點讓人看不懂了。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呢?且聽筆者慢慢道來。
(三)
李秀成兵團覆滅後,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湘軍將要向著南京城發起全面總攻了。然而,曾國藩卻向曾國荃下達指示:“去年大病,今年亦不可不預防,故須先求自固。弟自固於南路,鮑(超)自固於北路……”
1862年的夏天,湘軍軍營中疫病流行,病倒了很多人,雨花臺之戰都差點打敗了。於是,曾國藩要求進抵到南京城下的曾國荃和鮑超:先別忙著攻城,先把防疫工作搞好。另外咱們“結硬寨、打呆仗”的老傳統不能丟,你們先把硬寨給我扎牢再說吧。
於是,曾國荃和鮑超就首先“結硬寨”。1863年6月,李秀成兵團覆滅,到了7月16日,曾國荃的吉字營才開始對太平軍在南京城外的印子山陣地發起進攻,而鮑超一軍又因為皖南出現了緊急情況,被調走了。
曾國荃對印子山的進攻進展十分緩慢,一直打到了8月19日,才最後將其攻克。
攻克了印子山之後,曾國荃又休整了一段時間,繼續“扎硬寨”。到了9月2日,曾國荃才恢復攻勢,開始對江東橋和上方橋發起了進攻。到了9月23日,江東橋和上方橋都被湘軍攻克。
這時,曾國藩就喊暫停了。他認為湘軍的戰線已經拉得太長了,繼續進攻下去,有遭到反擊之虞。於是,曾國荃就停止了進攻,加固陣地,等候著11月份新兵到來之後再接著打。
11月份,新兵終於來了。湘軍重新轉入了進攻,但是也並沒有全面進攻,只是對七甕橋和孝陵衛發起了進攻。經過大約一個月的激戰,七甕橋和孝陵衛都被湘軍佔領。然而,對天京城的合圍還是沒有形成,天京的北門和東門還是暢通的。11月,洪仁玕奉命出城調集援軍;12月,李秀成進城勸說洪秀全轉移。太平軍基本上還是進出自如的。唯一的困難就是水道已被封鎖,無法大規模將糧食運進天京,只能靠著陸路運輸,進城的糧食有限,城中漸漸出現了糧荒。
到了1864年3月,湘軍才攻克了天京城外最重要的據點——紫金山上的天堡城,基本上完成了對天京的合圍。但是太平軍仍然能夠和城外取得聯絡,1864年5月,城內的李秀成還能夠給城外的李世賢下達命令,要他去江西籌措糧草,然後帶著糧草來救援天京。於是,侍王李世賢奉命前往江西。
這也就是說,湘軍對於天京城的進攻,幾乎都是在沒有完成合圍的情況下進行的。甚至在1864年7月攻破天京城的時候,都不能說已經把天京緊緊圍住了,因為李秀成還能帶著幼天王輕而易舉地突圍出城逃走。
如此一來,不管是當時的人還是後世的人,心中都會產生一個疑惑:曾國藩這麼打,他就不怕洪秀全逃跑嗎?
(四)
其實道理都明擺在那裡,洪秀全此時的最佳選擇就是放棄南京,實施戰略轉移。儘管放棄了南京,結局也未必就會很好,但是為天國增添幾年壽命還是能做到的。
如果曾國藩真的是一心為國、毫無私念,那麼他就應該竭力避免洪秀全逃跑這種事發生。萬一洪秀全要是找個什麼地方死灰復燃了那可怎麼辦?
然而,曾國藩卻好像根本就不為洪秀全逃出南京城的這種可能性而擔心,只是慢慢騰騰地在那裡“結硬寨、打呆仗”,在南京城下一泡就是兩年之久。
難道說他是故意想讓洪秀全逃跑不成?
如果曾國藩真的是心懷異志,那麼洪秀全逃跑對他來說就是最理想不過的結果了。一方面他可以向朝廷做個交代:你看我是全心全意地來平定長毛的吧?我連他們的都城都打下來了,你還能說我不努力?另一方面,他也能給湘軍士兵一個交代:我答應你們的事兒都做到了,怎麼樣,跟著曾大帥不吃虧吧?今後繼續跟著我幹吧!最重要的是:洪秀全逃走了,太平天國就能繼續活下去。只要太平天國還活著,清朝就離不開曾國藩,離不開湘軍。而不管洪秀全逃到哪裡,哪裡都會變成湘軍的地盤,因為你需要讓曾國藩去剿滅他呀!洪秀全要是也來個萬里長征,曾國藩只怕是就要把大半個中國都收入到自己的囊中了,那時候大概慈禧和恭親王就會自覺地主動挪窩了。
然而,可惜的是:洪秀全他就是不跑!
太平天國那邊的人其實大多都想跑了,可是他們誰也無法說服洪秀全。洪秀全好像兩腳生了根,死死地釘在南京城裡,一步也不肯挪動。
1863年12月20日,忠王李秀成從蘇州來到了南京,面見洪秀全,向他提出了“讓城別走”的建議。
這裡必須說一句,在天京城最危急的時刻,李秀成沒有接受李世賢的建議,沒有拋棄洪秀全,而是毅然進入天京,並且此後就留在了這裡,一直堅持到城破。這說明,李秀成對於洪秀全還是很忠誠的。
不過,自以為滿懷忠義的李秀成卻遭到了洪天王的一頓臭罵。
洪秀全罵道:“朕奉上帝聖旨,天兄耶穌聖旨,下凡做天下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不用爾奏,政事不用爾理,爾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於爾!朕鐵桶江山,爾不扶,有人扶。爾說無兵,朕之天兵多過於水,何懼曾妖者乎!”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一個五十歲開外的廣東老頭,氣急敗壞,操著粵語哇啦哇啦罵人的場景。李秀成當時的心情肯定是透心涼,他明白,已經沒有辦法說服這個老頭離開南京城了。
洪秀全死也不肯離開南京城,這其中的緣故當然不是因為他精神失常,或者是被自己創造的宗教給迷惑住了。他顯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太平天國當時已經出現了各軍頭割據的局面。洪秀全待在南京城裡是洪天王,出了城不管到了誰那裡,他都是漢獻帝。洪秀全顯然是無法容忍手中無權的窘境,所以他才不願意出城。
另外,自從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就一直受到清軍的圍困,而每次圍困都以太平天國援軍的到達而化為烏有。因此,洪秀全自然而然地就會想到:“說不定這一次也能化險為夷呢?”於是,他就堅持留在城裡,同時,拼命地透過加封王爵這一招來吸引外地將領為他效命。
洪秀全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是不斷地封王,一口氣封了兩千七百個王,手邊的字典想必都翻爛了。可惜再也沒有一支援軍來到南京城外了。
李秀成坐在南京城裡,眼望著平均一天要封幾十個王的洪秀全欲哭無淚,心急如焚。
與此同時,在南京城外,只怕還有一個人也在抓心撓肝,他應該就是曾國藩。
(五)
曾國藩大概始終也搞不明白為什麼洪秀全寧可死在城裡,也不肯逃出去。不過,曾國藩顯然是沒有辦法把這一仗永遠地拖下去了。
北京城裡的慈禧很快就看明白了,她意識到南京城的儘快克復,還有洪秀全的死將對於清廷大大有利。於是,一道道諭旨雪片般地飛往了南京城下。
1863年12月李秀成進入天京後,清廷很快就得到了訊息,並且知道他打算帶著洪秀全逃跑。於是,清廷立即以同治帝的名義下達聖旨,要求曾國藩必須堅決制止洪、李二人逃走。但是曾國藩並未理睬,還是繼續按部就班地攻城。
到了1864年春天,蘇州、杭州相繼被李鴻章、左宗棠攻克,南京實際上已經陷入了一個大包圍圈之中,這時即便真的有援軍,他們也不可能殺過來了。這時,清廷接連下旨,一再催促曾國藩儘快拿下南京。慈禧已經知道洪秀全和李秀成依然留在城裡沒有走,這是難得的良機,因此,朝廷接連下達聖旨,要求曾國藩儘快攻克南京,免得夜長夢多。
為了督促曾國藩打南京,同時也為了分化湘軍與淮軍,清廷還下令李鴻章率淮軍參與攻城。李鴻章深知曾國藩不願別人來爭功,所以並沒有奉詔。但是這一切都迫使曾國藩再也沒法拖下去了。
1864年春天的某個夜晚,當曾國藩一個人面對著南京作戰地圖凝神沉思的時候,想必他會發出一聲大大的長嘆。
1864年5月,湘軍終於開始對南京城發起了全面總攻。
1864年6月3日,洪秀全病逝。6月6日,洪天貴福登基。李秀成實際上接管了城內的一切。
1864年7月初,湘軍對天京城外最後的要塞地堡城(又名龍脖子)發起了猛攻。太平軍也不惜代價地派人守衛,雙方在這裡展開了最激烈也是最後的血戰。激戰中,湘軍多名中級軍官在此殞命,士兵傷亡更是不計其數。
7月3日,龍脖子失守,天京城只剩下城牆可以抵禦來犯之敵了。
7月19日深夜,湘軍在太平門附近安放的炸藥爆炸,炸塌了二十餘丈城牆,隨即湘軍一湧而入。天京城就此失守。城內的太平軍殘部與湘軍展開了殊死巷戰,戰鬥持續了三四天,城內殘存的數萬軍民幾乎被徹底殺光,而湘軍也損失了數千人。
由於湘軍只顧了殺進城內,並沒有注意城牆缺口處的防禦。聰明的李秀成帶領著章王林紹璋、幼西王蕭友和,在數千人馬的護衛下,簇擁著幼天王洪天貴福,反而從太平門這裡城牆缺口殺了出去。
曾國荃急忙派出馬隊追擊。結果,林紹璋、蕭友和都在淳化戰死,李秀成因為將自己的好馬讓給了幼天王,自己騎著劣馬,無法逃走,在方山被清軍俘獲。
但是,幼天王洪天貴福卻跑了,他在侍衛們的保護下一口氣跑到了皖南的廣德,隨即與洪仁玕、黃文金會合。
洪天貴福的逃跑,又引起了一場筆墨官司。
(六)
曾國藩在南京失陷後向著朝廷的奏報中,聲稱幼天王洪天貴福當晚已經在天王府內自焚而死。然而,左宗棠卻很快也上了一個奏摺,告訴慈禧太后幼天王還活著,而且身邊還有十幾萬太平軍。
這樣一來,曾國藩和左宗棠就打起了筆墨官司。曾國藩堅持向朝廷彙報說洪天貴福已經死了;左宗棠說沒有,幼天王就和洪仁玕黃文金等人在一起。曾國藩說洪仁玕黃文金是虛張聲勢,左宗棠說此事確定無疑。兩個人越鬧越僵,後來發展到了互揭老底、互相攻訐、宛若仇讎的地步。後來,洪天貴福於10月底被俘,證明曾國藩是錯的。朝廷雖然沒說什麼,但是曾國藩和左宗棠從此就再也不是朋友了。
李秀成被俘後寫的自述裡,已經明確地講了幼天王逃走的事實,曾國藩為什麼還要一口咬定洪天貴福已經死了呢?
難道說此時他的心裡還存著一絲僥倖:希望洪天貴福逃出去以後,重振天國,以便曾國藩繼續完成他的美夢?
不過,這件事之後曾國藩應該是把他心裡的那一點想法給徹底打消了。
他看到洪天貴福死後,太平軍殘部群龍無首,再也難成氣候;他也看到李鴻章、左宗棠和自己不是一條心,不能為自己所用。如果自己真的造反,那麼李、左二人會反過來對付他曾國藩的。這樣一來,天下大亂,不知鹿死誰手,曾國藩肯定是沒有必勝的把握。
曾國藩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與此同時,他身體上的病痛也在折磨著他。長年的高血壓症,以及牛皮癬、青光眼等疾病都讓曾國藩覺得生不如死。他實在是沒有更多的體力和精力去應付另一場大戰了。
因此,曾國藩開始退步抽身,主動地離開政治舞臺,安心地去做一個勳貴。
關於曾國藩為什麼沒有趁著手中實力雄厚,取代清王朝這件事,歷來都有很多人議論。近年來,網上的議論更多。以我個人的愚見,曾國藩應該是對於當皇帝這件事暗中動過心思,他在攻克天京之役中的表現應該就是個例證。
不過,曾國藩老成持重,從不打無把握之仗。他顯然是在天京戰役後冷靜地分析了形勢,判定自己沒有必勝的可能,因此,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保全自己的名節,以另外一種形象保留在了歷史長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