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繼雲
原題:為有犧牲多壯志 敢叫日月換新天
紀念我的母親、八路軍老戰士劉軍誕辰百年
當年母親劉軍八十壽辰。已過耳順之年,一出生就與母親同坐監牢的我,為母親獻花,為她祝壽。
我的母親劉軍,是1920年陰曆8月20日出生,按當年的陽曆正是10月1日,百年誕辰。
在這一特殊的日子裡,又是國家設立的“烈士紀念日"。不禁浮想聯翩,夜不能寐,遙望南天,欣然命筆。
雖然母親巳遠離了我,遠離了我們家庭多年,但每當看到她慈祥的照片,就好像母親仍然生活在我的身邊,不禁心潮澎湃,熱淚盈眶,往事不斷湧現心間,特選寫此文,以示懷念!
三十年代學生時代的母親劉軍
母親劉軍原名劉駿貞,1920年10月生於山東省萊蕪市牛泉鎮劉家莊。她的父親劉運贏是一名具有民主革命及愛國主義思想的小學教員,母親從小受到父親的影響,心中早有愛國主義思想的種子。
1937年7月7日,北平盧溝橋的槍聲從幾百公里外傳來,站在萊蕪縣立第一女子小學講堂上17歲的母親,得知了日本發動的盧溝橋事變,她看著一個個坐在面前的稚嫩可愛的女孩子們,若是國亡了,她們怎麼辦!若是家沒了,老百姓怎麼辦!心中的情感由顫抖到堅定,植根於心中的愛國主義驅使她一定要站出來,進行鬥爭。
母親劉軍(照片左一)在山東抗日根據地。(照片右一)為獨立營政委李枚青烈士
1938年2月,母親劉軍參加了山東人民抗日遊擊隊四支隊,是膠東的第一個女八路。
1938年4月,母親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她曾多次參加與日寇和漢奸的戰鬥。
1939年5月,經中共山東分局組織部及婦委會批准,與同在山東分局泰山特委任特委軍事部長、山東縱隊第四支隊一大隊大隊長的紅軍幹部吳瑞林結為夫妻。
結婚前,母親劉軍和父親吳瑞林曾約法三章:一為、政治立場堅定,世界觀一致,為共產主義奮鬥終生;二為、服從組織,服從黨的利益,是最高原則;三是、互愛、互助、互尊、互學,在工作上決不拉後腿。
1940年1月,泰山地區於萊蕪縣六區響水灣召開工、農、青、婦群眾代表大會,選舉成立泰山區行政專員公署,泰山區抗日救國婦女聯合會也同時選舉成立,母親被選為主任委員,主持泰山區婦女救國聯合會的日常領導工作。在轟轟烈烈的抗日戰爭中,婦救會大力動員青年參軍參戰,掀起母親送兒上戰場,妻子送郎打東洋的參軍支前高潮。
在後方,婦救會、青年團組織識字班,對婦女進行政治教育,揭穿封建迷信對婦女的束縛,提高婦女的政治覺悟和文化水平;組織婦女自衛隊,站崗、放哨,傳遞情報,掩護救護傷員;組織民兵,軍民攜手共建抗日根據地,保衛抗日根據地。
1940年,山東省戰工會(省政府組織),號召各地區成立婦女憲政促進會,泰山區也成立泰山區婦女憲政促進會,母親被選為婦女憲政促進會主任委員,泰山區參議員,山東省參議會議員等領導職務。
1940年6至8月,山東分局山東各界抗日救國籌備會,在沂南縣青駝寺、孫祖一帶召開工、農、青、婦、文群眾組織代表大會,選舉產生山東省戰時工作委員會(是我黨領導的山東抗日政權),併成立山東省各界抗日救國會(工、農、青、婦、文)。母親被選舉為山東省婦女抗日救國聯合委員會常務委員,兼任山東省婦聯生產部長。
我八路軍部隊在敵後行軍、作戰,建立抗日根據地,不斷打擊日寇及偽軍。
同年8月,山東省的會議開完後,母親即回泰山區,正趕上魯中區黨委和泰山地委分別召開粉碎敵人秋季大掃蕩的準備會議,會議在緊張的氣氛中進行,會議決定:一是分散領導;二是壓縮機關;三是深入群眾,下基層,領導群眾進行間壁清野,與群眾一起反掃蕩。要依靠群眾,保護群眾的利益,儘量減少損失,各部門的領導幹部做好準備工作,立即分散,到指定的位置上 。
當時身懷六甲的母親已臨近產期。地方領導決定讓母親到萊蕪縣馬龍崮村,隱蔽待產。因路途很遠,對於一個孕婦而言更是難上加難。
前線的訊息也一點一點傳來,戰況變得艱難而焦灼。一天,母親與戰友劉文清、亓振明倆同志一天走了六十里路,三個人邁著又痛又麻的腿腳到達目的地的時,天色早已經黑下來了。他們實在是太累了,有孕在身的母親更是氣喘吁吁,於是他們決定先在一家老大娘家住下來,明日再找當地黨支部書記接頭。
夜半時分,“砰砰砰!”的槍響。三人忽然從睡夢中驚醒。母親正要起身出門,卻撞上了匆忙入門的老大娘:“同志,不好了!是鬼子,他們要抓八路軍。”不等三人多加思考,老大娘抓住母親的胳膊,拉著三人說:“快跟我來,我把你們藏好了。我知道你們八路軍,都是為了咱老百姓的好人。可不能讓鬼子抓去。”
“砰!”又是一聲槍響,空氣中似乎彌散著槍支的火藥味,竄入了躲在草垛裡三人的鼻子裡面。母親小聲地說:“老百姓怎麼辦?可不能讓他們為了我們……”。
“八路軍在哪兒?”偽縣長故作嚴厲的質問聲,傳入草垛中。三人聽到,“不知道,我們這裡沒有什麼八路軍……。”一個顫抖的老大娘的聲音傳進草垛裡,三人聽出來的是恐懼與慌張。
母親馬上要站起來,劉文清和亓振明倆同志用手拉住母親,示意不要慌張和暴露。
“不說?不說就燒了你們的房子!”又一個惡毒的聲音傳進草垛。
不能再等了,母親想,八路軍就是為了老百姓,怎麼能讓老百姓為了我們而犧牲!
“你們不要燒老百姓的房子,我出來了。”母親從草垛裡站了出來,一邊向偽縣長走去,一邊拍去草梗,理了一下頭髮。母親知道,此時的敵人正有若干把槍指著自己,但她一點也不害怕,面對著偽縣長陰險的笑容,看著他對著鬼子獻媚的嘴臉,母親內心是不屑與憤怒。
揮手就給了偽縣長几個耳光,心中的憤怒化作怒吼:“國難當前,你們居然和鬼子一起拿槍指著中國人!你們是漢奸!是賣國賊!”偽縣長捂著自己發紅的臉,惱羞成怒:“抓起來!把這個女人抓起來!”
母親利用大聲講話的機會,暗示劉文清會長和亓振明同志,叫他們趕快轉移。這樣,劉、亓兩同志得以解脫,成功地脫險。
在敵人監獄裡面的日子,對於一個孕婦來說,是及其殘忍的,敵人不給吃的不給喝的,不給板凳和被子。但這樣的日子都被母親以共產黨員的意志挺了過來。
時間過去了三天三夜,鬼子來審訊,母親只告訴鬼子:“我不夠條件當共產黨員。當八路軍是為了打日本,不做亡國奴!"
鬼子後來將懷孕的母親送來萊蕪縣偽政府的關押所。由於黨的長期在萊蕪縣紮實的工作,許多學生來看望母親,後來地下黨組織利用各種關係與母親接頭,並指示:“堅持鬥爭!”母親堅持在監獄內的鬥爭,等待黨組織救援,最終在1941年6月,成功越獄,回到了黨的懷抱。
在監獄中,母親生下了與吳瑞林的大兒子,即我~吳繼雲。面對敵人,無論是嚴刑拷打,還是威逼利誘,母親都嚴守黨的秘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職務,表現出了一個共產黨員大義凜然和忠貞不屈的崇高品格。
1940年秋,山東沂蒙抗日根據地,八路軍魯中軍區的主力“老二團",吳瑞林、李伯秋與戰友們的合影。(後排左二為吳瑞林)
在獄中,與敵人拼死鬥爭的母親,在黨組織和八路軍的營救下,越獄成功,終於回到了黨的懷抱。
母親向黨組織彙報了,從1940年8月被捕到1941年6月逃出敵人魔掌十個月的曲折險境,倍感黨組織的關懷和溫暖。
1941年6月到1942年6月,經地委審查做出結論,報魯中區黨委批准:“恢復了母親的黨組織關係。”魯中黨委書記兼組織部長高克亭同志親自找母親談了話。”
母親被營救出來後,立即就投入到抗日的工作中,她將孩子寄養在萊蕪縣牛泉鎮劉家莊孩子的姥姥家中 ,但牛泉鎮距萊蕪很近,日本鬼子一掃蕩,劉家莊的老鄉,就將孩子從一家傳到另一家,保護了八路軍的後代,保護了我的生命安全。
1942年6月母親調沂蒙地委,任婦委書記、沂蒙區婦聯主任。
1944年調中共魯中區黨委婦委。1944年4月在魯中區群眾工作代表大會上被選為魯中區婦聯主任,主持魯中區婦女工作。
1997年,母親(左二)到山東省萊蕪二姐家,與分別多年的二姐(左一)小妹(左三)團聚,眾姐妹相會分外高興。
母親參加革命後,在魯中泰安地區及各地擔任婦女工作的領導。在她的影響下,她的小妹也於1945年參加了八路軍,(解放後任濟南軍區某醫院的付院長)。
由於宣傳工作的需要,抗戰時期,我父母在當地的八路軍和抗日政權中具有一定的號召力和影響力。為此遭到日冦及漢奸的瘋狂報復。
母親的父親(也是我的姥爺)被魯西鎮的紅槍會、漢奸頭子亓象德抓去,就因為他是抗日的八路軍親屬,而慘遭刨腹、挖胸、剜眼、割舌殘酷殺害陳屍荒野。
1945年秋、冬季,山東八路軍部隊挺進東北,父、母親奉命北上。在東北,母親劉軍和戰友們的合影。(照片右一為母親劉軍)
解放戰爭期間,母親先後擔任安東軍區政治部組織股長、遼南軍區政治部組織科長、後勤部工兵科付政委、五縱留守處付政委
1953年,42軍駐防廣東省惠陽。此為出席軍黨委擴大會議全體成員合影。(圖中二排左1,為參加會議的母親劉軍)
1952年底,42軍奉中央軍委命令從朝鮮前線回國,駐防廣東省惠陽。
此照片是1960年初,任廣東省中山大學黨委副書記的母親劉軍在辦公室。
和平年代,在中山大學的母親也時刻留意著國際事務的動向,1960年美帝主義破壞四國首腦會議,母親在參加中大師生組織的活動中,痛斥美帝主義侵略性的本質,並說出了中國堅持並嚮往著和平的願望。
她說:“我們社會主義陣營是嚇不倒的,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是嚇不倒的!”
而在中山大學體育活動的場地上,也常常可以看見母親的身影。在“象徵性橫渡臺灣海峽”游泳活動的誓師大會上,母親向中大師生們指出這個活動的重大意義,並要求中大廣大師生要百分百學會游泳,或許這也是如今的中山大學要求全員都要學會游泳的原因之一。
隨後的珠江游泳場的游泳隊和韶關專區的游泳隊在會上作出精彩的示範,在一陣陣激起的白色浪花中,中大的學生不停地在水中奮勇向前,母親看出了中山大學學子的活力與激情。這場活動中,中山大學的學生一遍遍地“橫渡臺灣海峽”,樹立了一定要有祖國統一的堅定信念。
母親非常重視對學生的思想政治教育和人才培養。在科學研究處舉行的“支援農業”的會議中,她親自到場,支援同學們開展支援農業,進行農業技術化改革的活動。
母親在中山大學任職五年間,正處於新中國成立後的十年建設期間,一切都沒有現成的經驗,她一直緊緊跟隨各組黨組織的領導和號召,在放手發動中山大學師生的過程中,和全體師生員工共同規劃著中山大學的美好藍圖……。
1965年,母親劉軍(時年45歲)與父親吳瑞林(時年50歲),在廣東湛江南海艦隊宿舍前的留影。
全國解放,參加抗美援朝戰爭後,遵照中央軍委的命令,父親的工作調動頻繁。先後從廣東惠州、北京、海南、廣州、廣東湛江、又返回北京,由於工作崗位經常變動。為此母親也先後在北京國家化工部設計院任黨委付書記、廣州市中山大學黨委副書記、廣東省湛江港務局付局長、中華人民共和國交通部幹部退休辦付主任等職務。
但她的一生都在為共產主義事業,為國家,為人民而貢獻,而奮鬥;
她的一生都在支援丈夫,為建立、保衛新中國,建立強大的人民軍隊而奉獻。
她的一生都在教育我們子女,繼承革命的事業,為社會主義建設而努力工作;
她的一生都是為了人民,為了他人,唯獨沒有為她自己。
她是大愛於國,大忠於黨,大德於夫,大恩於子女。
她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女兒,是中國共產黨的忠誠黨員,是丈夫的恩愛妻子,是我們子女偉大而親愛的母親和榜樣。
1964年3月,時任海軍南海艦隊司令員的吳瑞林中將,向來南海艦隊視查的周恩來總理彙報工作。
1964年3月,周恩來總理(前排右四)視查南海艦隊。和海軍官兵在艦艇上。(前排右五為吳瑞林司令員)
寫完紀念母親的文章,浮想聯翩,淚溼衣衫,夜不能寐,心潮澎湃。特附小詞一首,以表懷念之情:
《釵頭鳳》
石榴花,景芝酒。抗日何曾怕斷頭?
站木籠,(注1)衣衫薄,雙眼決眥,射穿蒼穹。 烈、烈、烈!
貌如花,體若柳。巧手親補襯衣舊。(注2)
汶水清(注3),蜀山碧(注4),花紅似火,情愛熾烈。 切、切、切!
(注1) 1940年8月,劉軍同志為掩護同志和保護老鄉毅然從藏身之地挺身而出,被日寇逮捕,站了三天三夜木籠,此時,我尚在母腹之中。
(注2)1960年12月,我父親、海軍南海艦隊司令員吳瑞林中將奉中央軍委命令率艦隊巡視南沙群島,直至曾母暗沙,宣示我國海疆主權,勝利歸來,在家中浴池洗澡,母親親手縫補襯衣。此時,我坐在母親身旁。
(注3)我的母親劉軍是山東省萊蕪牛泉鎮人,汶水河畔。
(注4)我的父親吳瑞林是四川省巴中人,大巴山中。
1986年,年已71歲,已過古稀之齡的父親在母親的陪同下,第一次返回了出生地四川巴中。這是父母親在老宅前的留影。
《夜雨寄北》
唐·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是我很喜歡的李商隱的一首古詩,因為我是四川巴中人啊!在中學時代就讀過這首詩。文革時期,我告別母親,回四川巴中,“巴中”正是處於大巴山中。母親告訴我,父親十七歲參加紅軍,長征三過草地,二翻雪山。從抗日戰爭第一線,到現在一次也沒有回去過。你父親一生戰鬥在第一線,真是“君問歸期未有期”,你是咱們家第一個返回父親的出生地,巴中老家的。
當我到達後的第一晚,也正是在巴山夜雨中與親人相聚,望著隱約的巴山陰影,聽著淅瀝的雨聲,心中不由自主地默唸這首詩。
工作之時,一次我到部裡在重慶的工廠出差。返回時,乘船順江而下,夜過三峽,也是濛濛細雨,自然也想起了這首詩。
正是: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這張照片正是父親處於最寒冷,最困難的時期,母親與他在一起,同甘共苦,榮辱與共。
大雪壓青松,
青松挺且直。
欲知青松潔,
待到雪化時。
這是陳毅元帥在困難時期寫的一首詩,我一直很有同感。
1968年10月。奉中央軍委和毛主席的命令,父親調到北京,任海軍常務副司令員。
參加革命多年,父親在戰場上多次負傷, 自與母親結成伴侶後,得到了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和默默無聞的支援。榮辱與共,風雨同舟。
百年談指一揮間,做為子女,我們這一代也分別步入古稀和耄耋之年,回想往事,歷歷在目。
母親對我們的教育和榜樣,終身難忘!
1997年,我陪同母親將父親骨灰撒在山東的大海中,與山東的山河湖海永存。
我的父親吳瑞林在抗日戰爭時期,在山東省堅持戰鬥八年,與山東人民有深厚的感情,他的很多戰友和親人長眠在這塊土地上。同時在海軍任職37年,對祖國的海疆也有著深深的眷戀。
他臨終遺言,百年後將骨灰撒在山東的大海中。1997年,我陪同母親在山東日照軍分割槽的協助下,將父親骨灰撒在山東的大海中,與山東的山水和人民共存,永遠鎮守祖國的海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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