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道著《修辭學發凡》,他不僅為修辭創立了“藏詞”這一新的辭格,同時,把用成語擷取的和比解的兩種不同性質,不同形式的歇後語進行詳細的比較,把歇後語歸入修辭的範疇,為歇後語的發展和應用開闢了道路。
陳先生以為比解形式的歇後語“實際是前頭一種歇後的發展現象”他說的前頭,指藏詞,特別是藏尾詞的一種發展。事實是,隨著對歇後語研究的深入,大量的材料證明,這兩種歇後語不但性質不同,形式不同,而且還有著兩條完全不同的發展線索,這些都帶有中國民族特點的歇後語在整個語言史上,以它各自的自身特點,在演變中發展或消亡。
那種稱為原來的歇後語,它是古代讀書人對熟句或成語省略地運用。諸如《尚書·君陳》友于兄弟,用友于代兄弟,《詩·雲漢》,周餘黎明,用周餘代黎明。還有如:君子之交淡如,醉翁之意不在,分別藏去一個“水”字和“酒”字,口頭還有:黎山老(母),牛頭馬(面),青梅竹(馬)等等。根椐這些詞語的形式特點,有人把它叫藏尾詞或縮腳語。
近年出版的一些歇後語專著,對歇後語溯源論證的引例,或以《舊唐書·鄭綮列傳》,從歇後一詞產生說起,論述到“由歇後體詩蛻變出來的早期歇後語”。(馬國凡·高歌東《歇後語》),或以曹植《求通親親表》:“今之否隔,友于同憂”為最早用例(王勤《諺語歇後語慨論》),這些溯源考證,都是指原來的歇後語。唐宗以來,歇後形式進入到詩裡,稱為歇體詩,事實上,晉·陶淵明《庚子歲從都還》,“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和唐朝的唐彥謙《長陵詩》:“耳聞明主提三尺(劍),眼見愚民盜一杯(酒),與鄭綮歇後體詩:“唯有兩行公廨淚,一時灑向渡頭風”之類,形式和內容也有明顯差異,前者重在藏詞(字),後者則重在含蓄詼諧。
其實,稱原來的歇後語,即對熟句成語省略的運用。還可以追溯得更早,李心平在《略說<周易>與<詩經>的關係》一文中,談到歇後在《周易》中的運用,《周易》爻辭採用《詩經》的疊字,如《泰卦》:“翩翩不富以其鄰”,就是襲取《詩·四牡》及《南有嘉魚》中的“翩翩者鵻”。這與《管子·小問》中的“浩浩”“育育”也屬於同一性質的歇後語。“浩浩”“育育”即古逸詩:“浩浩者水,育育者魚”的歇後語,說明古人早就省略地運用熟句或成語,只是當時還沒有被認作歇後語罷了。
檢閱一些典藉,凡記載稱歇後者,均屬藏詞,縮腳語一類,即所謂原來的歇後語。那末,被稱為新型的歇後語,即比解形式的歇後語,在古代有沒有?回答是肯定的,原來,比解形式的歇後語,古代早已存在,只是因為它起於民間,被歷代統治者歧視,偶有收錄,也斥之為鄙言俚語,鄉諺俗語,是“下里巴人”的東西,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浩如煙海的典藉裡,難免留下一麟半爪,就在這些難得的片言隻字之中,為比解形式歇後語留下依稀可辯的發展線索。
古老文選《周易》,有些卦炎辭,就很象歇後語,如《大過》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無不利,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士夫,無咎無譽。”《漸》卦:“鴻漸於磐,飲食衍衍,吉。鴻漸於木,或得其桶,無咎。”其中貞兆詞對事理的說明和判斷,很象歇後語的後語部份。《歸妹》:“士刲羊,無血,女承筐,無實。”更象兩條完整形式的歇後語,它運用了人們常見的矛盾法,如竹籃打水,一場空之類。當然,承認歇後語不但求其形式,而看它是不是人民群眾創造的語言。現在“文王拘而演《周易》”的傳統說法已被否定,對《周易》深有研究的郭沫若,聞一多,李境池諸先生都認為卦爻兩辭,本非出自一手,成於一時,《周易》是編纂的集子,這裡不能排除古代比興謠諺一類語言的輯入。退一步講,至少可以說明一點,比解形式的短句,在商周時代已初見端倪。
到了漢代,司馬遷《史記》這部“成一家之言”的鉅作裡,為我們留下許多熠熠閃光的語言,如《項羽本紀》:“衣繡夜行”(穿著錦繡衣服在夜裡行走,誰得見)“沐猴而冠”(獼猴戴上人的帽子,假充人”。其它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白起王翦列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將軍列傳》)“河決不可復壅,魚爛不可復全”(《秦始皇本紀》)。”牝雞之晨,惟家之索”(《周本紀》),等等。這些精彩的語言,得來非易,《太史公自序》:“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可見作者有過一番辛苦的採集工作,其中也不外乎對諺言俚語的收集。作者在運用這些形象化的語言時,不是簡單地下結論,而是把所要表達的意思。寓於形象之中,給人以鮮明,新奇的感覺,這些含蓄精闢的語言與歇後語比較,無論從形式到內容是多麼地相似。
唐代李義山《雜纂》收集相當數量的歇後語:
必不來:醉客逃席,客作偷物去。
不相稱:病醫人,瘦人相樸,屠家唸經。
怕人知:賊贓,匿人子女。
惡不久:夫婦爭小事,贓官打罵公人。
殺風景:遊春過載,花下曬裩,花架下養雞鴨。
宋代王君玉,蘇子瞻繼李義山後也有收集。
自做得:木匠帶枷,鐵匠被鎖。
沒用處:禿筆,隔年桃符。
又愛又怕:小兒放炮,狗吃熱肉。
難理會:啞子打手勢,杜撰草書。
(王君玉續纂《雜纂》卷中)
未足信:媒人誇女兒,賣物人索價說咒。
改不得:生來劣相,偷食貓兒。
說不得:啞子說夢,賊被狗咬。
蘇子瞻續纂《雜纂》)
唐宋以來,比解形式歇後語在民間廣為流傳,不過,卻沒有把這類語言計入歇後語中,李義山,王君玉,蘇子瞻等人“皆集俚俗常談鄙事”倒不是為了收集歇後語,是因其“頗亦等世務之幽隱,聊資笑噱而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元、明、清以後,歇後語有更大的發展。歇後語以其新鮮形象見長,雜以機智巧妙,博得一些文人學士的青倈,有些文集中也有采入遠用如:趙老送燈臺,一去不復來。(宋·歐陽修《歸田錄》)
缺口鑷子,一毛不拔。(宋《東坡文集》)
入市烏龜,得縮頭時且縮頭。(宋·釋惟白《續傅燈錄》)
落湯螃蟹,手忙腳亂,(宋·釋道之《景德傅燈錄》)
大拇指頭撓庠,隨上隨下。(元·鄭廷玉《包侍制智賺灰闌記》)
肋底下插柴,自隱。(元·《公孫汗衫記》)
長老種芝麻,末定。(明·郎英《七修類稿》)
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明·施耐庵《水滸傅》廿十九回)
至於清代,歇後語的收集,集理,研究工作尤甚,翟灝《通俗編》,杜文瀾輯《古謠諺》,王有光《下諺聯》等等。如《通俗編》就收集了為數眾多的歇後語:“今市俗有等諺語,如雲,“稱鉤打釘,曳直”。“黃花女兒做媒,自身難保”。“黃檗樹下彈琴,苦中取樂”。“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同時,還收集了許多諧音歇後語,“火燒旗竿,好長嘆。”“月下提燈,虛掛名”。“船家燒紙,為何?”“牆頭上種菜,沒緣”“外甥打燈籠,照舊”“石臼舂夜叉,禱鬼”“堂前掛草荐,不是話”“呂布跌下井,使不得急。”以炭為嘆,明為名,河為何,園為緣,舅為舊,搗為禱,話為畫,㦸為急,本應如是,不嫌其謬悠也。”
清代考據之風大盛,歇後語溯源也不例外,翟灝在探索歇後語淵源,以為是六朝風人體的“遺風”,如“理絲入殘機,何患不成匹”“攡門不安橫,無複相關意。”“打金側瑇瑁,外豔裡懷薄。”“玉作彈棋局,心中最不平”。“蚊子叮鐵牛,無渠下嘴處”“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也無。”
六朝樂府子夜,讀曲等歌,唐人謂之風人體,以本風俗之言,這種風人體的特點,上句借用有關的話,下句申釋本意。每以前句比興引喻而後實言以證之,而且只取同音,不論字異,又常運用諧音雙關,歇後語正是在這方面一脈相承的。翟灝之說,不無道理。
溫端政著《歇後語》,在探源上繼承了清朝翟灝的路子,他引用了“風人體”後,論述道:歇後語作為語彙形式存在的時候,前後兩個部分並不存在譬解關係,但當運用於句子裡時,有不少歇後語前一部分相當於“比”……還有許多歇後語用於句子裡,前一部分雖然不是“比”,但相當於“興”。因此,說歇後語是比興引喻的演變。很明顯,歇後語與歌謠有著血緣關係,演變發展到今天,繼續帶著脫胎於比興句的痕跡。
研究表明,歇後語並不始於六朝樂府歌謠,只不過魏晉的“風人體”比較地集中,更有象徵性罷了。尋根溯源,如前所述,從《周易》中找到歇後語的形跡,卦爻辭的敘事喻物,貞兆詞的對事物的判斷和說明,歇後語正繼承了這一形式。同樣,我們還可以從《詩經》中找到源頭。問題是,要想從《詩經》中找到象現在那樣歇後語的例句,當然是困難的,《詩經》中的國風,雖採自於民間,畢竟是年代久遠,與我們現代口語有相當的距離,但從國風中不難找到象歇向語那樣比興例句。
現在,對於歇後語前一部分的稱呼不一,有的叫“比”(馬國凡·高歌東《歇後語》),有的叫“引”,(溫端政《歇後語》),也還有叫“寓意”,(蘇聯BH戈列洛夫著,王德春譯《現代漢語修辭學》),更有叫“借托語”,“假託語”等等。主要是探討歇後語的前一部份怎樣稱呼才切合實際,合乎科學。但無論怎樣,意思是相通的,即前一部份起到比興作用。而賦,比、興一向與風,雅、頌列為《詩》之六義,可見比在《詩經》中處於重要地位,朱熹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劉勰說,比者,附也,興者,起也。可見興也可當作“引”,作為開頭,發端,起到指物借意,即寓意的作用。歇後語前一部分實際就是比興的演變。《詩經》中的比興觸目皆是,如《陳風·防有鵲巢》第一句,“防有鵲巢”,意謂堤岸上築鵲巢,很象一句省去後語的歇後語。《召南·鵲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鵲與鳩分別是夫和妻的諧語,古代男尊女卑,妻子依附丈夫,故有鳩居鵲巢的興詞。《周南·關睢》:“關關睢鳩”,睢鳩分別是男女的比興,關關睢鳩可以解釋為一對好夫妻。此外,不乏生動形象比興,如:
有兔爰爰,雉離於羅。《兔爰》
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木瓜》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葛生》
桃之夭天,灼灼其華。《桃天》等等。
這些比興句“寫物以附意,楊言以切事”“稱名也小,取類也大”。拿來用我們現在的歇後語比較,每一句只是省卻了後語,這正是歇後語本來面目,從這些例句說明,《詩經》中大量比興句的出現,可以說它是歇後語的雛形。
其次,詩經中的諧音雙關,提供歇後語源於詩瑤的又一個例證,《周南·兔置》:“肅肅兔置”比興一個孔武有力的丈夫,肅肅,雙關詞,指器物,有堅密義,指人有莊嚴義。《邶風·穀風》:“毋逝我粱,毋發我笱”一句為雙關語,自表義言之,莫走過我的漁堰,莫拿起我的魚筌,自隱義言之,則是莫奪走我的男人。《葛覃》中的“葛之覃兮,施於中谷”的“覃”既指藤,也有長久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句中的“服”,也是雙關字,既指衣服,也指服侍。等等,為歇後語雙關和諧音雙關的先聲。
從歇後語整體結構來看,它極象一首微型詩,前一部分,運用我國傳統的比興手法,寄情寓意,然後用後語一個詞或一句話,直接了當說出作者所要表達的本意,來得簡潔明快,這些傳統手法的運用,以及比興含蓄巧妙,詣音,雙關,無不在中國最早的優秀藝術篇章裡找到它的“根”。
從上述對兩種形式歇後語發展的粗略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到,所謂新型的歇後語和原來的歇後語,並不存在著繼承和發展關係,完全有著兩條不同形式,不同性質,不同發展線索,而稱為新型歇後語,即比解形式歇後語,它起於民間,從謠諺的比興句發展演變過來,是謠諺的變體。它生動形象,受到人民喜愛,延續至今,興盛不衰,越來越顯示它強大的生命力。所謂原來的歇後語,是古代讀書人對書中成語熟句的擷取和運用,由於自身和歷史的原因,終於在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中漸趨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