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你,你知道中國有一個少數民族叫作“穿青人”嗎?你肯定回答不知道。
我的家鄉是貴州省畢節市納雍縣,我的民族就是穿青人。
每次我在“民族”一欄填下“穿青人”的時候,身邊的同學朋友都會疑惑,“咦?怎麼沒聽說過這個民族?”
穿青人不在我國56個民族中,是中國最大的未識別民族。從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海拔2000米以上的雲貴高原。五十六枝民族之花或許沒有唱到我們,但我們依舊在歌聲之外悄然綻放。
穿青色的民族
先說說我的這個民族吧。
“穿青人”的“穿青”二字來源於我們的傳統青色服飾。據傳,這一稱呼最先是他稱,後來逐漸被接受成為穿青人的自稱。穿青人的女性傳統服飾一般為三節衣,即青色上衣直至腰部,藍色下裝直至小腿,腰間綁上青色的腰帶,衣腳均裝飾有白布鑲邊。不過,穿青人姑娘的服飾則略有不同,一般上下一色。
近年來,隨著穿青人的不斷漢化,大部分地區的穿青人已經不再保留他們獨特的服色,富有穿青特色的許多傳統活動也只停留在老一輩的記憶當中。
傳統上,穿青人在過大年之前,要提前做好“三十條工”,也就是三十件準備工作。其中一項是打糯米粑粑:將煮熟的糯米捶打之後,捏成小塊團狀,再從中取五個作為“神粑”,搭配五碗飯和五杯酒,用來供奉“五顯神”。
這五個“神粑”,一個在大年初五之後由全家人分食,寓意保佑全家平安;剩餘四個則在正月十五時拿到菜園中進行“吃菜蟲”儀式。
“吃菜蟲”時,穿青人會一邊吃神粑一邊進行祈福。祈福儀式首先是用肉“喂”樹,將果樹砍一個小口後,再由兩個年輕人一問一答。一人問:“你開不開花?”一人將肉填入小口後回答:“開花!”第一人問:“果子繁不繁密?”第二人回:“繁密!”第一人再問:“果子甜不甜?”第二人回:“甜!”以此祈願果樹來年能夠果碩肉肥。
“剃頭禮”是少數仍在流傳的傳統穿青習俗,也叫“成丁禮”。如果家中的小孩體弱多病,為了保佑其茁壯成長,穿青人會將小孩子的頭髮留長,之後在三歲、六歲、九歲、十二歲當中的某一年舉行“剃頭禮”,以此祝福小孩子健康成長,無病無災。而“剃頭禮”一般由生辰八字符合條件,而且兒孫滿堂的長輩舉行。在這一天,小孩子的親朋好友都要送新衣服表示慶祝,還要宴請鄰里,十分隆重。
官方態度:從否認到承認
對於穿青人的族屬起源,學界莫衷一是,眾說紛紜。
有學者認為,穿青人最早是隨同明朝軍隊服役南征的漢人移民,後來成為一個穩定的聚居群體,是漢人的一支;有的認為穿青人與江西畲族同出一氏,應歸入少數民族畲族;也有的認為穿青人的祖先並非單一民族,而是一個多民族的人們共同體。這樣複雜而不明確的起源,使各方對“穿青人是否為一民族”的問題產生了不少爭議,因此,穿青人的民族認定一波三折。
1955年,為了解決穿青人的族屬問題,全國人大民族委員會派人前往貴州西北部進行實地調查。在綜合考量了穿青人的語言特點和歷史發展後,委員會得出了穿青人是漢人的結論。之後一段時間內,在實際工作中,穿青人都與漢族受到同等對待。
這樣的處理方式,激起了許多穿青人的不滿。在他們眼裡,祖宗留下來的身份,不能隨意說改就改、說斷就斷。
1986年,主要由穿青人組成的“貴州省民族識別工作隊”重新提交了一份調查報告,認為穿青人是一個單一的少數民族。一年後,公安廳與民族事務委員會聯合下發檔案,規定穿青人可以享受少數民族待遇。但至今,穿青人的民族身份仍然不被官方認可。
關於穿青人身份的爭議,其實是中國民族識別問題的遺留,但這個識別過程並非易事。
建國後,為了實現民族平等,國家鼓勵少數民族公開民族成分並提出族名。然而,從解放初至1953年,上報的少數民族族名據稱有四百餘個,其中存在許多重複和誤用,比如同一民族的自稱和他稱重複,或民族內部不同分支上報了不同的族名。單是辨明這些名稱的關係,就需要耗費很大精力。
此外,民族的人口流動、周邊的文化影響、民族之間的融合等情況,都會增加識別的難度。判別一個群體是否成為一個民族,需要多方面考慮地域特徵、文化特徵、歷史演變、心理素質等特性,決非一日之功。現有的55個少數民族,就花了近三十年才識別完成。
在民族識別過程中,沒有被官方認定為獨立民族的群體,就被稱為“未識別民族”。他們有的被歸入了其他民族,但部分劃分存在爭議(如龍家人、木佬人);有的在進行了民族識別後,尚不能確定民族身份的歸屬(如克木人、蔡家人);有的還沒有被納入民族識別的程式中。穿青人過去曾是第一種情況,而今則迴歸為未識別民族。
在今天的中國,未識別民族這一群體的數量仍然不小。2010年的人口普查資料顯示,中國未識別民族人口約有64萬人。2003年,公安部下發檔案,規定穿青人居民在身份證上的民族一欄上可以填寫“穿青人”,作為一種過渡辦法。
由於未識別民族的民族資訊在公安系統中的記錄較為特殊,現在還有部分有關機構查不到資訊,給穿青人的生活帶來了一定的不便。我住酒店時就常常需要額外的登記。但在一些場合,穿青人已被視為少數民族對待。在貴州省,高考報名的民族選項欄裡就有特意設定的穿青人選項。
我眼中的穿青人
在我的家鄉,穿青人的密度很高,我小學的班級中,大約有一半學生都是穿青人。
在我的家鄉,穿青人漢化嚴重,除了漢族的鬼節日期為七月十五日,穿青人的鬼節是七月十三日外,在其他習俗上和漢族沒有差異。我甚至從來沒有見過穿青人獨具特色的民族服飾,也從未聽說過自己民族的特殊節日和對“五顯神”的崇拜。
這種漢化從很早前就已開始,連我的外公外婆也沒穿過穿青人的民族服飾。我向外婆問起穿青人與漢人的差別時,外婆說,除了在舊社會時,漢人女子裹小腳,而穿青女子不裹,就沒有別的差異了。
我認為,嚴重漢化不僅僅是穿青人面臨的問題,也是絕大多數少數民族的趨勢。除苗族等個別民族外,其他少數民族已經很少使用民族語言。各少數民族的特色習俗也因民族融合出現了傳承危機。我曾前往彝族村落,參與火把節慶祝活動,卻發現慶祝儀式和其他民族的類似活動沒有太大區別。
穿青人是未識別民族,大家對它的瞭解程度不高,即使在主要聚居的貴州,也少有人熟悉,貴州以外就更沒人知道了。由於過去關於未識別民族的制度不夠完善,很多穿青人被迫在戶籍登記中將自己記為漢族。一些人希望能夠實現穿青人的民族識別,開始收集本民族的相關資訊。
我內心裡希望穿青人和別的民族不要混為一談,但客觀來看,我和漢族人已經沒有什麼區別,沒有特殊的語言和服飾,我也不認同那些類似“封建迷信”的民族文化,其實我沒有資格說我就是一個穿青人。
但我也記得,在2014年,家鄉政府出臺政策,允許穿青人自願改變自己的民族身份時,我外公挺生氣的——可能有一種情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