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落花生》一文時,是在許燕吉所著的回憶錄《我是落花生的女兒》一文中,得到契機閱讀。
看著文章的名字便莫名地聯想起飄零的花瓣,實則不然,《落花生》是我國著名作家許地山的散文作品。
而許地山正是影響許燕吉一生的父親,該文章的主要內容是描述種花生和摘花生之事。
旨在以生活中的小事,來反襯為人處世的道理,例如做人要低調,不要像暴露在枝頭的果實那般“招搖”。
多學習花生的品格,它本有飽滿的果實,和堅硬的外衣,且富有營養,可總是將“鋒芒”隱藏在泥土裡。
比起花紅柳綠的枝頭水果,花生這種常見的農作物,總是能夠得到人們的深刻挖掘和層層“剖析”。
這種以小見大的手法,在現代文學作品當中,時有常見,而促使許地山善於發現生活中的細碎一面,則與他的家庭環境有關。
原本在甲午海戰沒有爆發之前,許地山一家在臺灣地區生活得十分愜意,當海戰打響之後,臺灣就被日本人佔領了。
許地山不得不在年幼之時,跟隨家人返回大陸避難,從此便在祖國大陸開啟新的生活。
在那個烽火亂世的年代,每個人都極為艱難地活著,但稍微好一些的家庭,也會支援孩子進私塾讀書。
幼年的許地山雖然歷經戰亂,卻也得到了進私塾的機會,但這一份學業完成得相當困苦。
那時許地山一家十多口人,兄弟姐妹多達八人,原本許氏一家祖輩在臺灣居住了數百年之久,也積累了不少家業。
當他們一家來到福建之時,能夠用在生活上的資料並不多,有人建議許地山的父親加入日本籍,這樣就可以拿回自家的財產。
但許地山的父親拒絕了,作為一個有著強烈愛國主義情懷的詩人,頭可斷,血可流,絕不會入倭寇的陣營。
如此,這樣一大家子在福建省硬撐了十幾年,最終以許地山父親在海外客死他鄉而落敗。
而此時的許地山已經考上了燕京大學,在沒有經濟來源的情況下,許地山只好半工半讀,直到畢業留校任教。
在任教期間,恰逢國內文人志士初露鋒芒,許地山又結識了沈雁冰、葉聖陶等人。
為了宣傳新思想和磨礪文學創作,許地山與諸多知名作家聯手創辦了《小說月報》,如此便穩定了收入。
而後為了豐富自己的學識,便與諸多作者一同前往牛津大學深造,海外生活雖苦,可許地山始終保持高漲的求知慾望。
至此許地山算是在事業上立足了腳跟,而後便回到國內,結識了志同道合的妻子周俟松。
1933年,許地山的女兒許燕吉出生,這便讓許地山向來素淨的臉上,多了一絲做父親的慈愛。
關於女兒許燕吉,許地山對女兒的教育向來是軟硬兼施的,既要教給她讀書做人的道理,又要女兒擁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和談吐。
想來許燕吉是個幸福的女孩,父母皆出自書香門第,又是思想極為先進的進步青年。
作為如此優秀的基因結合下,而成長的女娃娃,許燕吉的整個童年都充滿了幸福的色彩。
那時國內正逢內憂外患又戰事連連,父親許地山又受到胡適先生的引薦,前往香港大學任教。
而後,全家人都遷往了當時社會環境都較為安逸的香港,就這樣一家人四口平淡且幸福地生活著。
直到1941年8月,父親許地山因為突發心臟病,早早離世,許燕吉的幸福童年,就此宣告結束。
那時許燕吉只有八歲,還沒從失去父親的痛苦之中緩過神來,日軍的轟炸機就無情地攻擊了香港。
當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許燕吉的童年生活,一下從天堂跌落到混沌黑暗的地獄。
“媽媽,我們會死嗎?他們為什麼要炸燬我們的家”,滿臉天真的許燕吉和哥哥一起依偎在母親的懷裡。
“等你長大就懂了,我們的國家正在遭受磨難”,周俟松說罷,便熱淚盈眶起來,往後的生活還不知何去何從。
經此一難,許燕吉和哥哥,便在母親的帶領之下,在全國各地開啟漫長的漂泊生涯。
她們一家三口,逃往廣西隱居,靠母親撰寫軟文和兼任雜活艱難度日,即便如此,周俟松也沒有放棄兄妹倆的學業。
因為侵華戰爭禍及全國,廣西也不是久留之地,輾轉之餘,兄妹二人又隨母親來到了湖南避居。
經此一遭,許燕吉徹底從過去的幸福歲月裡抽離,他開始理解父親和母親的忙碌,也開始明白飛機劃過頭頂的“意義”。
於是她再也不是那個悲天憫人只會問“為什麼”的小女孩,此刻,她已經是一個可以為母分擔的小大人。
因此,當湖南也沒有成為他們的久留之地之後,許燕吉面對舉家的再一次遷徙,也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痛苦。
畢竟母親要比她痛苦和堅強得多,每每換一個地方生活,母親總是要四處託人給兄妹倆換學校。
如此未果,還要四處求人尋找合適的工作養家餬口,漸漸懂事的許燕吉,看在眼裡也痛在心裡。
就這樣母女三人在顛沛流離的路上,持續了近十年,終於在抗日戰爭結束之後,在南京紮了根。
如果說,一個人的性格形成,與父母的情感和教養有直接關係,那麼許燕吉的遭遇便是刻滿時代烙印的普遍現象。
她僅僅是失去一個偉大的父親,而許多歷經國內戰爭的孩童,連哀傷的聲音都沒發出,就被尖刀刺破喉嚨。
許燕吉又怎會不懂這一點,因此,她在顛沛流離之中,依舊努力學好文化,謹遵父親的教誨。
果然,許燕吉不負眾望,考上了北京農業大學,而後也被分配到了石家莊的牧場工作。
如此,學業和工作都完美安定的許燕吉,便具備了獨立生活的一切標準,接下來便是她的終身大事。
然而正是這樣一位名牌大學出身的許燕吉,卻毅然決然地嫁給了目不識丁的一個農民,且過足了後半生。
話到此處,必定有人難以理解,像許燕吉這樣的高材生,又出身書香門第,為何又甘願屈居於一個農民家庭?
當然此話也不是否定農民家庭,只是較當時的社會背景來看,能讀到大學的寥寥無幾。
選擇另一半的標準肯定要是與之匹配的,這樣才能在建設新中國的道路上齊頭並進。
否則,沒有共同話題的生活,又能給這樣兩個差距之大的夫妻,帶來多少幸福感呢?
想來事出必有因,原來許燕吉的農民丈夫,並不是她第一個選擇,早在牧場工作之時,她便結識前夫吳富融。
那是1955年,正逢國內肅反運動,而許燕吉因為給審查材料肆意規定名稱,進而遭到隔離審查。
這一“隔離”就是半年之久,在此期間,許燕吉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個丈夫吳富融。
因為二人是大學同學,又同是天涯淪落人,因此便在那種艱難的環境下,共結連理。
然而這段婚姻只維繫了兩年之久,最後卻以世態炎涼的結局告終,這也是許燕吉一生的傷痛。
那是1958年,許燕吉懷孕即將臨盆,而後又因為童年在香港的生活經歷,被歸為要打擊的那一類。
除此之外還被判下6年有期徒刑,原本許燕吉已經夠慘了,沒成想難產導致了胎兒離世。
然而這還只是許燕吉苦難的開始,當丈夫吳富融得知她被判刑之後,便宣佈與其離婚且徹底劃清界限。
這便讓涉世未深的許燕吉,徹底感受到“眾叛親離”的感覺,但許燕吉並不氣餒,還在獄中積極改造,只求進步。
也許在那個時代背景之下,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著太多的身不由己和不確定性。
每個人的生活和經歷,大多都離不開那段混沌歷史的影響,彷彿妻離子散和隨時面臨的牢獄之災,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只是,思想落後的人,永遠無法意識到,關於意識形態上深刻的道理,而知識分子雖然痛苦,卻也能理解那時生活上發生的一切不幸。
用許燕吉的話說:“每個人的身上都有抹不去的歷史痕跡,我只是那個被歷史劃傷的泥娃娃。”
這是多麼痛的領悟,雖然許燕吉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時過境遷,但對於當時的她來說,是一生都無法泯滅的痕跡。
也許是上天偏要考驗下許燕吉,每當她以為會遇到自己真愛的時候,總是會遭到被迫害的風險。
1964年,許燕吉刑滿釋放,被轉移到河北監獄,在那裡她愛上了一個正在服刑的人。
為了與之在一起,許燕吉受盡了旁人的折磨,甚至還有人強行要為許燕吉安排結婚物件。
可許燕吉使盡渾身解數反抗,最終也沒能抵抗得了現實的殘酷,如此,不接受安排,便也不能與心愛的人在一起。
至此,愛情對於許燕吉來說,成了一種無法言語的痛,她大概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輕易愛上一個人。
即便有一日,上天眷顧她,會賜給她一個真命天子,怕是歷經情感苦難的許燕吉也不認為自己有福消受。
就這樣,許燕吉抱著放棄愛情和婚姻的念頭,在河北獨自生活了5年,而後因為特殊時期,不得不離開河北尋找親人做依靠。
可在那個時代,親兄妹之間也難以伸出援手,看著年歲漸長的妹妹,哥哥也只能建議她再婚尋找立根點。
而落魄的許燕吉,似乎已經意識到,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是難以在社會上立足的。
漸漸地,許燕吉被現實打醒,伴隨著漸長的年歲,那些青年時代無法釋懷的情感,如今卻也比不上一份簡單的安定。
“哥哥你幫我找找吧,我不在乎條件,也不在乎他有沒有文化,能生活就行”,許燕吉說罷,心底卻湧現出一絲酸楚。
什麼時候,自己已經淪落到沒有“選擇”的地步,是自己過於固執嗎?還是從未真正理解過生活?
於是,許燕吉帶著對過往生活陰影的“訣別”和潛藏在內心深處的“不甘”,嫁給了陝西農村的一個48歲中年男人。
那男人叫魏振德,目不識丁且妻子早逝,又獨自撫養一個兒子,他們家世代為農,在當地也是出了名的老實人。
如此,許燕吉便與老魏一起過上了忙碌且平淡的農忙生活。
在後來的婚姻中,老魏從未“嫌”過她的入獄經歷。而許燕吉為了感激老魏,也本本分分地操持家務,精於農耕,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許燕吉的“罪行”徹底被洗刷。
而等許燕吉回身瞭望之時,卻發現不知不覺之中,她已經與老魏生活了8年之久。
當她還沉浸自己被“精神”釋放的喜悅之中時,卻收到了來自南京的工作邀請。
這一下,許燕吉可在村裡成了令人眼紅的“大人物”,她不僅是北京農大的高材生,還有一份體面的城市工作。
正當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許燕吉,會不會和老魏離婚,獨自前往南京工作之時。
許燕吉卻斬釘截底地用一句話,徹底封住了村民的嘴,“我有難時他接受我,如今我好了我去哪都會帶著他”。
老魏聽完許燕吉這一番話,雖然也組織不出多麼華麗的語言感激,但是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就這樣,許燕吉帶著老魏一同前往南京工作和定居,可是老魏年紀又大,也目不識丁,很難在南京找到合適的工作。
但許燕吉也沒有因此嫌棄他,只是一面工作,又一面替老魏尋摸著適合他的職業。
終於,在許燕吉的多方打聽之下,找到了一個給畜牧場放羊的工作,這工作雖然平凡,可老魏卻十分喜歡。
說到底,許燕吉是農業大學出身,對畜牧和養殖也有著一份獨特的摯愛,而老魏出身農民,對家禽畜類也有著天然的情感。
這也許是許燕吉與老魏之間,一種莫名的緣分,想來許燕吉兜兜轉轉20多年。
最終卻在老魏這裡,得到了一份簡單平淡的愛與生活,這也許就是許燕吉的宿命吧。
不管她年輕時候遭受過多少磨難,但命運對人總是公平的,她失去的所有愛與安定,都集中在後半生爆發。
在與老魏共同生活的30多年裡,許燕吉常常跟人說,這一段生活是她生命裡最安心的一段。
老魏的踏實和繼子的孝順,都讓許燕吉看到了自己閃光的一面,原來這一切都是她值得擁有的。
而上一個能夠給予許燕吉愛與安定的人,便是那個在香港陪伴了她整個童年的父親許地山。
一晃半個世紀過去了,愛她的男人們都已提前步入了下一個輪迴,而留在世上的許燕吉,終日與那些美好的過往相伴。
她喜歡父親在《落花生》裡的一句話:“做人要像花生,雖然不好看,卻很有用,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體面的人”。
是的,就像許燕吉在探索生活與愛情的時候,也曾有過短暫的迷茫,可最後她還是選擇了做老魏身邊最貼心的婦人。
人只有在經歷磨難之後,才知道自己應該追求的到底是什麼,許燕吉的人生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許燕吉也是在晚年,回顧過往才懂得父親生前作品的所有含義,因此她可以驕傲地寫出《我是落花生的女兒》。
而如今,繁華落盡時代更迭,《落花生》也不單單是屬於許燕吉的《落花生》,而是全國人民的《落花生》。